从短兵相接到两军对垒, 其实要不了几天。
爱弥纱侵占的速度太快,手段又极其酷烈,导致幸存的活人全数倒戈到厉蕴丹的阵营,成为灭魔大军的一员。
为了夺还家园, 为了争取活路, 他们几乎日夜与恶魔作战, 硬生生地把一身奴性捶打成了凶性, 颇有越挫越勇之势。打到如今, 不少人已经不是在争活路, 而是在争一口气, 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为了赢。
对此,厉蕴丹颇有感慨。暴/政和仁政只一字之差, 效果却是天差地别。
如果爱弥纱懂得恩威并施而不是慑之以暴,或许她现在已是坐拥半个札拉大陆的女王。可惜没有“如果”,她应该懂,但她不想用。
当情绪女巫的心被仇恨淹没, 那么她迟早会成为最强大的黑巫师, 且无可匹敌。
“……这是代代相传的说法。”
阿卜萨道:“有一类女巫很敏感, 她们无时无刻不在胡思乱想。有时候, 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她们联想很多。而这许多复杂的情绪在躯体内滋生、斗争、吞噬,会壮大她们的魔力,还会增强她们使用黑魔法和禁咒的威力。”
简言之, 心底压的情绪越多, 情绪女巫就越强大。对大部分女巫来说, 内耗是一种要不得的精神折磨, 可对她来说,内耗却是最有效的修炼方式。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内耗。活得越久放不下的回忆越多,每每想起,往往是悲伤占据上风。如此,但凡活得久的情绪女巫就没有弱者,难怪爱弥纱能掏公爵的心窝子。
“达诺琳,世界上总是恨意多、爱意少。”
阿卜萨叹道:“她以爱为魔力的滋养,或许终其一生只是个实力普通的女巫。可她以恨滋养魔力,那全世界都是她的魔力仓库。恶魔的邪恶,人类的愤怒,女巫的仇恨,甚至你对她的情绪都会成为她的养料。”
“不阻止她的话,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女巫释放的魔力不会骗人,那是她们内心最真实的模样。每当阿卜萨随大队路过一个个被覆灭的小镇时,她都能从禁咒残留的力量波动中读出施咒者的心声。
爱弥纱为毁灭而来,她知道。
只是说来就来,阿卜萨没想到会这么快。
在五朔节这天,爱弥纱坐在骷髅战马的战车上,手握一根漆黑大杖,率领万年恶魔于深夜压境。
黑暗深浓,让恶魔兴奋,让人类恐惧,夹杂着复杂的恨与怒,各种无声的情绪汇成一股无形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朝爱弥纱心口涌去。她一身的黑纱随风鼓动,眼神空洞,面色雪白,像一位参加爱人殡葬礼的贵女,散发着倾颓的气息。
与厉蕴丹僵持这么久,她已经失去了耐心。她想在今晚结束这一切,无论成败。
爱弥纱高举大杖,一道黑芒从杖尖发出,射入黑压压的云层之中。少顷,云层传来声声雷鸣,一阵黑雨瓢泼落下,淋漓在一众恶魔身上。
很快,它们就像是得到了某种加持,身躯蓦地暴涨一倍。恶魔们呼啸着自高空俯冲,噼里啪啦地撞进步兵结成的盾墙中,将兵阵扯开一个缺口。
人类吹起号角,黑雨滴在铠甲之上。它具有极强的腐蚀能力,甫一沾上,铠甲便冒出了滋滋白烟。说时迟那时快,宣幽仪斗篷一戴抢身而出,双手一翻搅动空气中的水雾,结成一大片冰色的“湖”。
净化之力覆盖其上,她将“湖”顶起,在半空撑开一扇壁障。再双手猛地一合,就见这壁障化作绵绵细雨,既净化了黑雨,又落在士兵的伤口上,帮助他们修复伤势。
“圣女!是圣女!”
圣女一直与“达诺琳大人”形影不离、关系极好。有她坐镇就像最强驱魔师在侧,一瞬间点燃了士兵们的斗志。当号角二度吹响,他们发起了冲锋。
“杀啊——冲啊——”山呼海啸,气势如虹。
恶魔确实想不到,被驯化良久、入夜就会瑟瑟发抖的“耗子”为什么还有勇气手执武器,在黑夜中与恶魔抗争?而一直活在恶魔阴影下的活人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敢这么拿着刀剑砍向恶魔的头颅,不顾生死。
被统治、被压迫、被剥削,他们饱受磨难到以为这就是“生活”,却不想压在脊背上的大山可以掀翻,就连压在头顶的天都能被捅破!
抗争、起义!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人的力量!
两军相接,血红一片。弓箭手拉满长弓,饱蘸圣水的箭矢织成铺天盖地的“墙”,兜头兜脑地朝空中砸去。恶魔在惨叫声中纷纷坠落,而爱弥纱阵营的女巫魔杖挥起,冲出大片火焰蒸干箭矢上的圣水,以此保全了拥有空战能力的恶魔。
阿卜萨大杖点地,十个七八米高的泥土巨人拔地而起。它们带着新鲜的土腥味,身上长着苔藓和青草,一个个搬起岩石助阵,渐渐将战线推进。
另一端的女巫大声吟诵咒语,但见山洪倾泻、奔腾而出,大水犹如一条褐色长练,几下便冲垮了泥土巨人。它们被卷入漩涡化作泥水,泥水又呼啸着冲向人类的军队。
宣幽仪袖管一捋:“我就等你放水呢!”
她魔咒学得很一般,但祝圣却学精了。只要场地有水,她就能把水化为己用。
宣幽仪三下五除二跃上战车,合拢双手施放祝圣的力量。就见褐色泥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净,甚至隐约散发着圣洁的白光。
“哗啦啦!”圣水冲进人群,扬了恶魔,活了伤者。要不是宣幽仪的控水能力不行,许是能救下更多的人。
混战一片。
阿卜萨:“达诺琳在哪里?”
宣幽仪:“在那——”
手指轻点处,厉蕴丹骑着天马飞来。她的横刀魔血滴落,可她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看。
两军开战之际,厉蕴丹并不急着上阵。她只是交代宣幽仪坐镇,并告诉她:“爱弥纱杀死公爵取走了它的心脏,应该是有什么大用。我要绕到她的大营去找心脏,你替我吸引她的注意力。”
结果,她没在大营找到恶魔的心脏,那儿甚至连看守的恶魔都寥寥无几。爱弥纱带出了所有恶魔,她打仗一如她的性格,是“全盘押注,不计后果”的类型。
要么全胜,要么大败,总之就是不给自己退路,有种!
厉蕴丹从天马背上一跃而下,换横刀为大杖,一个禁咒冲着爱弥纱的战车砸下。忽地,后者身畔聚起浓重的黑雾,它凝成巨鲸的尾巴由下往上掀起,“啪”一击拍上禁咒,与之同在轰鸣声中化为乌有。
杖尖笔直落下,指向爱弥纱的天灵盖。她优雅转身,黑纱旋转着化作一朵曼陀罗,即刻从原地消失,又在百十米开外的地方出现。
“轰隆!”
厉蕴丹劈碎了战车,手一扬将骷髅战马尽数斩首。她的视线穿过黑暗,精准无误地锁定爱弥纱,不久,她吐出笃定的字眼:“空间转移术。”
这是大巫女级别的强者才会的禁术!
见鬼的是,明明两人相隔百米,中间还隔着兵刃相接的战场,可爱弥纱却听清了她的话。许是女巫之间的传音依靠能量的交换,厉蕴丹竟也能听到她说话。
爱弥纱:“你知道好多。”
厉蕴丹:“不如你。”
知道得多这是自然,除了瑟拉菲娜的传承,她打下七个王室、扫空七国教廷不就是为了别的传承吗?她这一年半载的时间没有白耗,几乎把能啃的传承都啃了,不能啃的也被她补完了。
但很遗憾,黑魔法的禁术尚有残缺,比如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恶魔的心脏作什么用?
爱弥纱:“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拯救这些无可救药的人?”
素手从黑纱中扬起,她指向后方的一名女巫:“她叫温莎,只有十九岁。可因为她从小展露出了控水的魔力,所以就活该被扔下湖、天天帮镇民抓鱼引水吗?我发现她时,她已经被迫在湖里泡了七年,她不该复仇吗?”
“她叫莉娅,四十六岁。只是因为种什么都能活,就活该被贵族砍去‘黄金双手’、扔在牛棚中生活吗?她该复仇,不是吗?”
“她是艾丽卡……”
“她是斯蒂芬妮……”
“包括我。”爱弥纱将手放在心口,“我们不该复仇吗?他们从不给我们活路,为什么要求我们给他们活路?同为女巫,你就不恨吗?”
不知怎的,厉蕴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修士从凡人来,自当护持凡人,不论凡人善恶,到底是根。】
女巫与凡人的关系也是如此,她们后天强大无比,可先天亦是生于微末。
凡人是善也好,是恶也罢,都是孕育出一个个女巫的温床或恶室。若女巫的魔杖不分善恶地对准凡人,在铲平心头之恨的同时,也是阻断了下一代女巫出生的可能。
这不是复仇,这是自我毁灭。兴许女巫的传承会彻底断在这一代,再无未来可言。
厉蕴丹:“我没什么恨的人。”
被她恨的人早就诛九族了。
爱弥纱:“你一定很幸福吧,活到现在没遇上什么坏人。”
厉蕴丹实不相瞒:“我就是最坏的那个人。”
爱弥纱:……
话不投机半句多,厉蕴丹挥起大杖施放禁咒,只见白光一闪形成月弧状的利刃。它恍若烟花在战场中间炸开,瞬间分裂成无数细小的利刃,爆开大片恶魔的头颅。
己方阵营的造化者正在推进战线,呐喊声愈发近了。厉蕴丹杀向爱弥纱,却在一掌拍向她面门时扑了个空。她的手从爱弥纱的脸传入后脑勺,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虚影,并不是真人!
什么时候?
对了,空间转移时可以用上“双身术”,她应该是那时搞得金蝉脱壳。这一招被她用得十分娴熟,也不知百年来用过多少次,竟是连她都被骗了过去。
与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像是在争取时间……果然战斗时不能多嘴,话多就是误事!
厉蕴丹被一堆恶魔拦下,待她杀出重围想找爱弥纱的真身时,发现已经晚了。在这片血流成河的土地上,情绪的能量早已堆满,而那方女巫结成了一个黑魔法大阵,将一根根魔杖插入饱蘸血水的泥土中,再一声声吟诵召唤的咒语。
爱弥纱站在倒五芒星中间,长发无风自动。她像是把自己当作了祭品,脸上带着一种难言的笑意。或许,应该称之为解脱。
“长眠于地底三万年的魔王,我恳请你在此刻苏醒!”
她张开双臂,狂风骤然起卷。那张开黑纱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似美杜莎乱舞的蛇发。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遭的魔力愈发汹涌:“苏醒吧!我将我的血肉送给你,将我的灵魂送给你!伟大的魔王,请你给卑微的仆从一点施舍,把所有生命从这个世界带走吧!”
“带走吧带走吧……”
一瞬间,倒五芒星被灌满了血水和情绪的力量。它们汇成明亮又鲜红的液体,顷刻填满了整个魔法阵。繁复的符文铺开,流动的魔力成形,恶魔们、活人们的血肉突然飞离身体,化作一块块活祭品飞向大阵。
“轰隆——”
充沛的能量从法阵中心冲荡开去,化作罡风席卷一切,连厉蕴丹都不能在一时半会儿中近身。但即使是呆在原地,也不意味着什么都做不了。
厉蕴丹将大杖插入土地,冰蓝色的保护罩顿时包裹住己方阵营。以阿卜萨为首的巫女纷纷将魔杖掼入地下,她们释放自己的力量,企图破坏对面的魔法阵。然而,这波力量送去譬如泥牛入海,居然一滴也不剩、全被吃空了!
“什么?”阿卜萨脸色一白,“她在召唤什么?”
没多久,魔法阵扬起冲天黑气,它旋转着冲开厚实的云层,而负责召唤的女巫们一个个倒下,人事不省。唯独爱弥纱站在大阵中央,微笑着被黑气吞噬。
“昂!”
是来自远古的兽吼。
一对硕大蝠翼张开,绵延近乎两千米。庞大的龙头从黑气中抬起,如缸的竖瞳散发着黄光。它通体赤黑,头生双角,脊背开阔鳞片遍布,还长着锋利的、剑锋般的齿。它有着四个爪子的双“手”,与巨型蜥蜴相似的双脚。身后拖着一条赤黑交织的长尾,看上去像一条巨蟒。
它威严无比,恐怖至极,却有一个覆着鳞甲的、规模可观的肚子,模样有点像蜥蜴、鳄鱼的结合体,却又完全不同。且,它的利齿如尖刀,吼声如闷雷,也不知吨位几何,仅仅是晃动了一下身后的尾巴,就引得地动山摇。
这是什么?她从未见过。
厉蕴丹扬起头,喃喃道:“此为何物?”她没有在女巫密文中见到过这项记载,难不成是什么变异的蜥蜴?
这是,宣幽仪却大声道:“卧槽,是龙!龙啊!”电影里的西方龙居然出现了天呐!她见世面了!
什么?龙?
阿卜萨婆婆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佐证了宣幽仪的说辞:“是魔龙!是龙!”她冲身后的女巫大喊,“传说中的魔王,长眠于世界中心的恶鬼,一经出现就会吃掉所有活物,在战场上的我们都是祭品!”
“跑不了,只能战斗到底,无论如何要把它封印回去!”
厉蕴丹:……
一时无言,她没有害怕的情绪,只感到十分震惊。她情不自禁地看看龙,再看看女巫们,待确定她们嘴里的“龙”说的是这玩意儿后,她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这东西是龙?
这东西居然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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