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垂象,见吉凶。多明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明,唯剩黑云翻墨、电闪雷鸣。
大雨倾盆,把八月的暑气冲得一干二净;阴风四起,将冬日的苦寒吹得铺天盖地。
笼屋形如盆盂,本是聚气纳福的宝盆之所,此刻却被阴煞之气填满,化作了一只盛满阴气的碗,任由活人在恐惧中无措沉浮。
停电之时,恶鬼出笼,阴与阳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十八层楼像是成了十八层地狱,活人的生死在此间变得无足轻重。
厉蕴丹每推开一扇门都像是在直面人性的照妖镜,门后的屋子譬如笼中笼,而人性的隐晦皆在一方狭小的空间内照见。
有人看见了死去的“亲人”,扑上去抱着对方嚎啕大哭。可厉蕴丹推门而入,所见的却是一只红衣厉鬼大口蚕食活人阳气的场景。
她动手砍杀厉鬼,拖着半死不活的人往外走。不料此人获救后竟对她恨之入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她的手,捞起一把水果刀就朝她砍。
“是你是你都是你!为什么要对我妈动手!你杀了她,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厉蕴丹打飞了她的刀,抬脚踹向她的膝盖,一击便让她长跪不起。在对方的痛呼中,她冷声提醒:“清醒点,那是鬼。”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啊!”
女子仰头,双目充血:“对,我知道我妈早就死了,那是一只鬼,还对我不怀好意!可那又怎么样?我是自愿的,我情愿它变成我妈的样子,抱抱我,安慰我!让我在假象中死去有什么不好,难道活在笼屋比死在梦里更好吗?”
她歇斯底里:“你充当什么救世主,你问过我需要你救吗?”
闻言,厉蕴丹便是一声嗤笑:“让恶鬼冒充母亲、夺取母亲给你的性命,还感激它?我真为你的生母感到可悲,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命贵的蠢东西。”
她下巴微扬:“我救你只是顺手,既然你不想活,多的是办法死。”
“你大可以回屋,我不会再敲你的门第二次。不过你要是死了变成鬼来妨碍我,就别怪我剁了你。”
话落,她抬步就走。
不与人多费口舌,不与人好言相劝,厉蕴丹的顺手真的只是顺手而已。而那女子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不该回屋了。
转过拐角,斩杀恶鬼。厉蕴丹没因为这个小插曲放慢救人的速度,只是更迅速地推开一扇扇禁闭的门。
恰在这时,那属于邪道风水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扰着她的心神。
他分明不在这里,又仿佛无处不在:“真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啊,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她马上就会被恶鬼拖走了。”
厉蕴丹:“与我何干。”
“自然是与你有关的。”那声音阴阳怪气,“你看你明明有能力救她,怎么就不再救一次呢?她要是死了,就是你的责任。”
厉蕴丹勾唇:“不如你去做个菩萨,让大阵停止运转如何?你只是承受反噬而已,她可是要丢了性命啊。你本就有能力拯救众生,偏偏不用,他们的死怎么也是你的责任。”
“……”
耳畔只清净了片刻,邪道风水师又说:“杨柳跟你不同,不论那人是处于什么境地,只要她有能力,就会出手相救。”
厉蕴丹:“然后救你这种要她性命的白眼狼?”戳人痛点绝不手软,瞬间把嘲讽开到最大,“你还有脸提杨柳,你配吗?”
四周顿时没声了,只剩厉蕴丹一个人的冷言冷语。
“人命只有一条,机会只有一次,我给过她命也给过她机会,足矣。她刺杀我,我不计较,已是最大的慈悲。要我三番五次对她伸出援手,也不看看她何德何能。”
帝记王的良心是有限的,慈悲更是缺斤少两。这老妖怪跟她一个开口就是“诛你九族”的帝王谈救人,约莫是没脑子。
也对,他确实没脑子。活了两百多年干什么不好,居然搞出个把地狱带到人间的“大计划”……蠢而不自知。
厉蕴丹再去推门,看尽众生相。渐渐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推开了多少扇门,斩杀了多少恶鬼。
有人见到了死去的爱人,抱着一番痛哭,却被吸成干尸。奇的是那恶鬼吃了人却不见欣喜,反倒是受了死者心智的影响,伏在干尸上一阵鬼哭。
有人见到了死去的伴侣,遇之没有感动,只剩疯癫与害怕。一男子抄起菜刀砍向鬼影,边砍边语无伦次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我亲手把你的尸体剁碎了冲进下水道,没人会发现的……别过来!你不能怪我,是你要非要离婚的……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啊啊啊!”
厉蕴丹舍了这渣滓,他活活被鬼拆吃。
这时那邪道又跳了出来,魔音入脑:“要是你第一时间出手相救,他应该还留着几口气、能有救吧?他的死,怎么都要怪你出手不及。”
厉蕴丹:“杀人偿命,这是他的因果报应,又与我有何干系?”
现代人常经历的道德绑架、自罪自责等事,换在厉蕴丹这头是半分不好使。
她生在封建王朝,受的是皇族教育,常以一言定人生死,哪里会觉得“杀人犯背负果报”的事是自己出手不及的过错?她还嫌这人渣死得不够早呢!
邪道终究无话可说。
他终于明白厉蕴丹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她的心智极其强大,情绪特别稳定,自有一套处事法则且不为外物所动。无论是遭受攻讦、质疑和责问,还是背刺、流言与诱导,只要与她所持的“道”相悖,她就绝不会听。
一如现在,哪怕他说再多的话、让她见再多的人性之恶去激发她的心魔,她仍旧岿然不动、不改初衷。别说心魔了,她连大气都不带喘。
这脾气又硬又厉,就像一把刀。
再然后,厉蕴丹遇到了一对被三个婴灵追着撕咬的男女。从他们死前的互相指责中得知,这俩之所以会被婴灵找上,是因为生前为了要个男娃堕胎太多了。
女子嚎啕大哭:“去吃他去吃他!不要吃我!我怀你们也很辛苦,打胎也很难受,受苦受难都是我,干嘛不放过我,你们还有没有心?”
男子更是奇葩:“我们住笼屋能有什么条件,只能生一个当然是要个男孩!你们死都死了,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苦处,还回来吃我?”
厉蕴丹:……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也是开了眼界。
这话连她一个旁人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是与他们有着血肉关系的婴灵。当下,三只婴灵双目泣血,悲愤至极到心意相通,眨眼便合体为一只黑衣鬼娃,将二人吞噬殆尽。
之后,它在失智觅食的途中被厉蕴丹斩杀。
邪道的声音消失了,厉蕴丹在雷声与雨声的交鸣中刷到了最末一层。她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时间拖得越长,最末一层的人死得越多。
好在她来得够快,活人没有死绝。待她劈开最后一道门救出几个流浪汉时,他们痛哭流涕,对她弯下了膝盖。
他们以为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毕竟流浪汉是底层中的底层。却没想到,撕破黑夜的既不是电光也不是灯光,而是一道雪亮的刀光。
困住他们的鬼门破碎了,就像内心的藩篱被强势拆除,任是外头凄风苦雨、天寒地冻,他们也觉得心头熨帖,涌入了无边的温暖。
厉蕴丹:“走,离开笼屋。”
有人喊着让她一起离开,她直接拒绝。记
转身没入雷暴与雨水,她已浑身湿透。等那几个流浪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厉蕴丹扭头仰望十八层,明白她与笼屋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轰隆!”
雷声仍在轰鸣,雨势没有减小。
水流一直在往地势较低的笼屋汇聚,时至今天已经汇成了一汪小泽。凡是靠近笼屋区域,都知道那头的雨水已能没过膝盖。
九蛟的各大报社暂停了对九家大族的讨论和报道,并将目光转移到复仁市多明区。眼见天象殊异,好似群魔乱舞,又有人不断地从笼屋逃出来说“闹鬼”——他们就像嗅到腥味的食人鱼,扛着各种设备飞快地进入了多明。
“本报讯,今日下午四点,有一名王姓女子逃出笼屋,她告诉我们笼屋内突然涌现大量妖魔鬼怪,在随意杀人吃人,只有一名持刀的女子在搜救。据悉,该持刀女子为多明一带较为有名的风水师,名叫‘李云丹’,在大学城就读……”
“本报讯,今日中午,警方与救援组已在笼屋地段就位。由于极端雷暴天气十分危险,导致救援行动一筹莫展。晚七点,笼屋附近的住民已经陆续疏散,只是部分好事的主播和记者仍无视警告,正想尽办法进入笼屋。”
很快,互联网上的“末日论”甚嚣尘上,说的是有鼻子有眼,让人不由地相信。
“网上也说是有‘精怪渡劫’。”
崔沐心一推手机,将页面展示给队友看:“有个网友说,镇邪塔是障眼法,拿来做做样子的。如果它真要镇笼屋的邪,就得造的比笼屋更高才行,还得建在里头。开发商这么造镇邪塔,要么是被假风水师坑了,要么就是故意的。”
王铭灏:“就是故意的。”不然怎么会被主神评为试炼场啊!
“故意的话,结果就更绝了。”
崔沐心:“你们看网上这图,大学城、笼屋和镇邪塔就在一条直线上,总体轮廓像个墓碑。”
“网友说,笼屋重在一个‘笼’字。竹字头下面一个龙,意为把龙角给压断了。而龙没了角,不是蛇蟒就是爬虫,所以建筑八成是拿来压东西的,而且压蛇的概率更大点。”
“因为笼屋是‘回’字造型,往复回环没有出口,刚好拿来盘蛇。就把它困在里头不停地游,还游不出去。”
越是往下看,众人越是心惊。除了感慨网友是万能的,就只剩下对资本家深深的谴责。到底得多丧良心,才会为了享受荣华富贵而做出这种夺命的风水阵!
该网友写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阴毒的风水大阵,造大孽啊!”
“笼屋的活人是拿来当活祭品的,倒是大学城阳气足,才是拿来‘镇邪’的。有了大学城来平衡阴阳两气,多明区就算是死的人多,也不会多到离谱。”
“那镇邪塔就是个招天雷仇恨值的‘避雷针’,相当于是‘替身’。真要挨雷的东西反而没法劈,塔给替了。而挨了雷的好处会顺着地势流进笼屋,那地方是个盆,聚气啊!”
“第49年是阴间的极数了,活人压不住。人死了7天就能回魂,七七四十九,第49天可以再入轮回。这7啊,是个非常灵异且灵性的数字。而49年有好几个7,回天乏术……精怪渡劫好几天,出来后不是大妖也是大魔,住九蛟的能跑就跑吧!”
看完后,众人面面相觑,直觉对方说的是真话。
“以前九蛟传出去的消息少,因为报社都在邹家手底讨生活。”崔沐心回道,“现在不一样了,那九家一倒台,消息传得要多快有多快。”
“妈的,害人精啊!”有造化者骂道。
周映炀借着烛光点了根烟,正思量着去笼屋的利弊。
说起来,距离七月半记只剩最后的48小时,而帮他们甚多的李小神仙被困在笼屋也好些天了。
去吧,进笼屋就是去找死,不如在外头苟着。可不去吧,好像也没安全多少。笼屋的灾难已经向外辐射,别的居民尚能离开多明,他们可不能。
虽说造化者只要有本事苟到时间结束就能脱离试炼场,但李小神仙帮了他们这么多……啧,真的要去吗?去了或许会搭上性命。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笼屋?”
打破僵局的永远是崔沐心:“讲真,我不怕死,如果没有云丹,我之前早就死在电梯里了。我知道你们的顾虑,或许觉得为了一个试炼场的土著而死在试炼场不太值得,但是——我想问问你们,要是这次我们活着回去了而云丹死在笼屋,我们的良心下半辈子还能安生吗?”
她说的话掷地有声:“我们是造化者,这是造化者的试炼场。让云丹替我们去出生入死,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们到底是有点良心在的,被这话说得抬不起头。
崔沐心:“那……再见,我自己去。”
周映炀一把掐灭了烟,吐出一口浊气:“淦!行了,走吧,要奖励点没有,要烂命一条。走走走!”
他的小队立马跟上,其余造化者犹豫了会儿,还是选择留了下来。之于他们,怕死终是超过了所有。
另一端,笼屋。
厉蕴丹从上救人救到下,再从下杀鬼杀到上。充满阴气的水已经淹没了两层楼,可暴雨不止、大泽成型,水线仍有不断上升的趋势。
笼屋中的鬼怪汲取了阴煞之气,已然成了群红衣厉鬼,还多出了不少黑衣猛鬼。得亏她有炽阳道和降魔掌护体,鬼怪一时伤她不得,但她也谈不上杀得轻松。
近五天六夜粒米未进、不眠不休,泡在阴煞之气中度日,饶是厉蕴丹已引气入体成为一名刀修,也扛不住阴煞的这般侵蚀。
只是她毅力惊人,耐力强悍,生生发挥出了“你强我要更强”的刀修本性,跟笼屋死磕到底,如今已被她杀到了第12层。
再往上一层她就能入了13楼,替被困的柳仙做个了解。她知道柳仙在求死,她愿意亲手成全祂的大义。
可惜她被密密麻麻的鬼影拦下了。
“轰隆!”
电光再闪,镇邪塔已经塌得渣都不剩了。正在这时,搅的13层地动山摇的柳仙停止了翻滚,那巨蛇忽然昂起了头,发出最后的哀鸣。
厉蕴丹一惊。
她透过重重鬼影看去,就见封着13层的水泥墙突兀碎裂。一条实实在在的巨蛇破开封印从13摔落,轰地砸进满是阴水的“回”字中部。
阴煞入脑,理智全消。通体青绿的柳仙哀嚎数声,祂似是知道无力回天,竟是流下一串泪来。而后,祂三寸处的毒囊人面开始蠕动,那人面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竟是一张新娘的面孔。
她挣扎着、痛呼着,黑眸中的光渐渐消失,化作空茫的碧色。不多时,这一张人面猛地拉长了脖子,活活地长成了柳仙的另一个头。
巨蛇悲鸣,“渡劫”后的魔化仍在继续。一个个属蛇的新娘与柳仙贴合,她们化作祂的另几个头颅,纷纷从祂的三寸处长出。
待这八个新娘全丧失理智、成为人面蛇头,柳仙仅剩的蛇头也发生了变化,慢慢显现出出马弟子杨柳的脸。
“啊啊啊——”新娘面们尖叫起来,吐出口中长长的蛇信。魔化的柳仙褪去了一身漂亮的青绿鳞片,而是在长鳞片的地方冒出一个个鬼面。
“昂!”
九头人面魔物嘶声叫喊,震得阴煞之水犹如洪水,顿时向笼屋之外汹涌漫去。所过之处,建筑物在缓缓融化,沾了阴煞的人疼得记满地翻滚。
候在笼屋外的人高呼救命,本想取得第一手消息的人更是扔了设备发足狂奔,状若癫狂:“草!救命!救命!有怪物啊!”
笼屋开始逐层溶化,厉蕴丹亲眼见证了一头魔物的成型,只觉荒诞至极:“这是……相柳?”
九头相柳,上古凶兽。喜好食人,所过之处菏泽不存、五谷不生。
“哈哈哈对!是相柳!”老妖怪的声音在笼屋来回冲荡,“柳仙只是蛇,讨完封也就是个地仙,成不了大器。可除了它,我又能上哪找更大的蛇?不如利用到底,借几个属蛇的女子炼成相柳,相柳虽不及龙,但能力也比不少龙强了。”
“不过……”
红芒一闪,厉蕴丹就见相柳最中间的头顶边浮着一个穿红肚兜的鬼娃娃。他约莫七岁年纪,长得是珠圆玉润,却愣是冒着森森鬼气。
想来,这就是那“小女孩”的本貌了。
他看向厉蕴丹,眼露精光:“不过有了你,我改了主意。”相柳一成,他功力大进,“原来是我眼拙,你身上不是沾了龙气,而是真有真龙之气!要是换个年代,你必定是一代女皇,可惜你生在现代……但也不错了,很不错了!我要你的气,我要炼一头魔龙!”
小鬼一抬手,就见阴煞水中冒出无数恶鬼。
他笑道:“我说过,最后赢的人是我。”
厉蕴丹不理他,只是念叨了一句:“本不想这么早用的……”
“什么?”
厉蕴丹收起刀,随后抬手往半空一招,只见一挂件大小的枪械出现在她的掌心,又在一瞬间散装成无数零件贴合上她的手臂,飞快地组装成一把通体幽蓝的“雷霆加特林”。
以风暴巨龙的脊椎为枪身,以烈焰天马的胃囊为弹装。它可以容纳形状各异的非生物弹药,也能对敌人造成魔法和物理的双重攻击。
加特林一出,小鬼色变。
厉蕴丹冷声道:“你以为只有你有‘龙’?”
她左手一伸,掏出满满一大叠符箓。这可与她卖给造化者的镇灵符不同,她手中的符全是攻击性极强的诛邪符,而她每天有空就画符,其实为的就是这一天。
“我时常在想这枪中该填什么子弹,直到我发现符箓这东西,方知何为‘良方’。”
来这个试炼场画了近四十天的符,她的囤货足有十几箱,根本不愁没弹药。于是,她豪横地把一叠符全塞进“弹夹”,而雷霆加特林自做调整,把枪口设定成了能吐出符箓的模样。
厉蕴丹抬起加特林:“孤这就诛你九族!”
枪口开了,诛邪符爆出一阵“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所过之处,无数鬼怪被打成了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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