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曼妙,流裳飞扬,起舞时恍如满树落花,凤翔九天,静止时又如清辉照水,微波不兴,兼有燕击长空的矫健, 风送柳絮的从容。
一片翠云,数声环佩。
如此舞姿,问谁人不醉?
然而龙惊寒没有醉,他不好杯中物,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的表情像雕刻,平静漠然, 纵使有些微妙的变化,也被掩盖在冰山下、深潭中。
龙门龙鲲鹏老爷子对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冷静。
他的神态冷静, 眼光冷静, 语气冷静,反应冷静,别人在他的表情中很难捕捉到他的喜好,从他的言语中很难窥探他的心理变化。
龙老爷子有五个儿子,各具天资,各有擅长,论声名之隆,不在魔教三十六煞之下。
而名震天下的龙门五条龙中,龙七少爷龙惊寒是最精明强干的一个。
当然,龙门五条龙之上,还有一条真正的神龙,光芒盖世,震慑邪魔,那就是正道武林第一人——龙鲲鹏!
舞正扬。
龙惊寒慢慢品尝手中一杯茶汤,他的手指修长秀气,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龙七少爷一向注重装容气度,彰显名门子弟的家风。他喝得很慢,茶杯端得很稳, 好像要用一生的时间细细品尝。
他做事一贯慢条斯理,谨慎稳重,不管是喝茶,还是议事,还是杀人。
舞正乱。
室内茶香袅袅,龙惊寒目光有时在舞者身上,有时游离在不知名的某处,他若有所思,左手食指在大腿外侧轻轻扣动,心中正在盘算几件大事。
近期江湖上最轰动的无非两件事。
其一,魔教昔日四大魔王中的铁无常重出江湖,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正邪两方心惊胆战,栗栗自危。
但奇怪的是,半个月前,铁无常骤然间消失无踪,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各大门派纷纷松了口气,流言四起, 有人说, 铁无常已经天魔噬体,暴毙在荒野,也有人说,可能是君无伤或英无神亲自出马,降服魔王,将其重新囚禁。
毕竟在这世上,能与魔王对敌的,不过寥寥数人。
其二,二十日后,即龙门龙鲲鹏老爷子七十寿,龙老爷子乃天下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七十大寿自然要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前些日子,龙门属下的弟子、门人已纷纷向各家各派呈送邀请帖,龙门不但要办一场寿宴,而且要办一场英雄大会。此乃江湖十几年来数一数二的盛事。
当然,名声最响势力最大的门派,最身份最尊贵的客人,便由龙门五条龙以及龙门属下的顶尖高手亲自具帖拜候,并呈上龙鲲鹏老爷子的亲笔书信。
龙门五条龙,老三龙易水,老四龙战野,老五龙辟火,老六龙潜渊,老七龙惊寒,除了龙易水、龙惊寒坐镇洛阳,其余各人各自奔赴各地邀客办事,目前尚未返回。
龙门中除了五条龙,尚有九大高手,分别以传说中的九大龙子命名,即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身份神秘莫测,江湖上知之者甚少。
龙门号称正道第一门派,实力深不可测。
龙老爷子七十大寿,势必惊动各家各派各门各帮的掌门、帮主、魁首、门主、会长、首领,天下高手,汇集龙门!
如此大事,其中筹划安排,人手细节,尽数落在龙易水、龙惊寒二人身上。
而众所周知,龙三少爷龙易水乃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不善决断,所以大事小事,自然以龙七少爷龙惊寒为主。
舞正急。
龙惊寒端住茶杯,悬在半空,双目半眯,似乎在怡然养神。忽而眉毛一扬,眼中神光如惊鸿一瞥,如果对面坐有其他人的话,一定会被他眼中的异彩骇一大跳。
龙七少爷心中装着整个龙门,盘算着整个江湖,一转念间,诸事早有定计。
舞止。
霜衣姑娘细细喘息片刻,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一片潮红。
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一舞了,而且舞得如此流畅、自然、忘形,完全放松了躯体手足,心中没有任何滞碍羁绊,仿佛遨游在天上地下,烟云轻雾,山水花树之间。
舞的本身,变成了一种潜意识的本能,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舞蹈中具体动作和姿势。
这样独一无二的舞,她只能在一个人面前施展。
她的舞,仿佛只为此人而生。
龙惊寒在她面前,永远衣着干净整洁,客气平静,但霜衣分明感觉到,他水波不兴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无穷的心事。
女人的直觉,往往直接而准确,从他不经意的眼神里,她知道,他喜欢她的舞,他喜欢她的人。
那是一种成熟男人对于成熟女人的喜欢。
尽管他从来不说。
当然她从来不问。
两年来,每个月的固定某天,他总是风雨不改来到翠春楼观赏她的舞,每次都是品尝一壶茶,而后匆匆离去。
他包下一间静室,室内没有厮仆侍女,只得他们两人。
她尽情地跳,他默默地看,两人之间除了客气的寒暄,没有什么暧昧或者出格的言语。
她甚至记得两人说过哪几句话、每句话里说过哪几个字。
客客气气,相敬如宾。
真是一个奇怪的客人。
不过也是一个不能怠慢的客人。
龙七少爷,洛阳城首屈一指的翩翩公子,洛阳武林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英俊、干练、深沉、睿智,如此鲜衣怒马的英雄郎君,试问哪个女子不会动心呢?
霜衣微微一笑道:“今日我跳的好不好?”
龙惊寒道:“很好。姑娘近来可好?”
霜衣道:“我很好。烦劳公子挂心了。”
对话平淡如水,仿佛例行公事。霜衣内心幽幽一叹,近来张知府的公子纠缠不休,一心要花巨资为她赎身,楼里的妈妈已经心动。
一旦事成,她只能委身张府,充当富家公子的玩物。
这是歌伎、乐伎、舞伎之流的悲惨命运。
本朝的乐伎又分为宫伎、官伎、家伎、营伎、市井伎、私伎几类。
宫伎、官伎、营伎有严格的乐籍管理,由官府管辖的教坊统一教授歌舞才艺,世代为奴,轻易不得脱籍从良。
家伎则属于官员豪绅的私有财物,无需在官府登记,主人可以任意处置。
市井伎、私伎自谋营生,相对较为自在,但靠卖艺维生,零落飘零,居无定所。
翠春楼乃是官府所办的教坊,故而对乐籍管理甚为严格。
因此,即使霜衣的美貌、舞技、才艺名动洛阳,令无数人倾倒,但在公卿权贵眼里,也不过是一介贱民,一个玩物。
只要有钱有势,谁都可以将她像货物一样被人卖来卖去。
她当然不甘心,所以她已打定主意,舍下一切历年积累的金银细软,只身出逃,离开这个囚笼一般的翠春楼。
多年来,她已为楼里赚足无数银子,不带走任何钱财,就当作两不相欠好了。
至于私自脱籍,什么后果,那也顾不得了。
她外表柔弱,性子却刚烈,宁为自由而死,不愿囚困而生。
可是……可是,从此以后,两忘于江湖,她又能为谁而舞?
龙惊寒眼神如鹰一样锐利,他深深注视霜衣,仿佛看透她的所有心思,霜衣内心微微慌乱,她用手掠掠长头,款款上前为龙惊寒倒了一杯茶。
龙惊寒不接茶,长身而起,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姑娘保重,在下告辞。”
两年来,霜衣从来没有在他口中,听到过如此温柔的话语,一时之间呆住,连回礼也忘却了。
龙惊寒走出静室,下楼,来到楼下大厅,吩咐楼里的管事几句。那管事连连点头,慌不迭的匆匆跑进内院。
不多时,翠春楼的老鸨婉娘扭着腰肢,满脸堆笑,前来相见。她先吩咐侍女重新为龙公子上茶,然后在下首陪坐,笑道:“哎呦,方才听管事讲,七少爷有要事相商。咱们这小小的翠春楼,一向承蒙公子关照,公子但有吩咐,婉娘不敢不从呀。”
龙惊寒淡淡道:“董妈妈,在下要为霜衣姑娘赎身。”
婉娘骇了一跳,打翻了半碗茶,掩住嘴巴,吃吃道:“什么?赎……赎身?”
龙惊寒点点头,不再说话,慢慢地品茶。
婉娘脑子里念头乱转,敷衍道:“哎,这个……这个,霜衣是楼里的花魁,向来卖艺不卖身,这个……妾身有点难办啊。”
龙惊寒神色不变,说道:“在洛阳,没有龙门不知道的事情。前些日子,知府大人那边可曾派人跟妈妈说合过,为霜衣赎身一事?”
婉娘暗暗吃惊,脸色尴尬,说道:“公子明察,确有此事,张知府那边已经出到两万两银子,哎呀,楼里也不好推脱。”
她打定主意,霜衣这颗摇钱树肯定留不住了,知府和龙门两头都不好得罪,只要哪边出价高,便应承哪边,正好可以抬高卖价,大赚一笔。
龙惊寒道:“张知府那边我自有办法让他打消主意。董妈妈,你开个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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