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松松打翻五个泼皮。徐淮南拍拍手掌,转过身说道:“小娘子莫要惊慌,在下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不曾打坏他们。”
话音未落,徐淮南却着魔一样呆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的相貌。
那女子静静伫立,一身素净长裙,背负一个长型的包裹,面目清雅,月光下,素素淡淡好像一朵山涧边的兰花。
她生得并不算美貌,但自有一种柔弱到骨子里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生出怜惜爱护之意。
她怯怯地注视着他,目光如清泉般无邪。他怔怔地看着她,无法言喻,心中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出雕饰。
徐淮南也算花丛中的常客,风月场上的老手,但像这样清澈透亮的眼波,却从未领略过,刹那间,胸中仿佛被一丝热流击中,说不出何等的滋味。
徐淮南定了定神,拱拱手,说道:“请问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此处人少,不甚安全,不如由在下护送你回家可好?”
那女子面露几分羞涩,裣衽一礼,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做了几个手势。
这个弱质芊芊的女子,竟然是个哑女!
徐淮南暗叹老天不公,对她更添怜惜,温言道:“在下不是坏人,乃是国子监教习,姑娘莫怕。你在前方引路,我在后面跟着便可。”
那女子点点头,轻施碎步,走在前头,徐淮南隔开几步,尾随在后。
夜风拂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到底是花香,还是女子身上的体香?徐淮南分辨不出。
那女子走得缓慢,纤细的腰肢弱柳摆风,时而轻轻咳嗽几声,似是肺里受了点风寒。
这一路走来,如在梦中,醇醇然如饮美酒。
约莫半柱香功夫,那女子在一处偏街停住,指指一间店面的阁楼,示意那是自己的居所。徐淮南心里有些怅然若失,恨不得这条路更长更远。
女子打开店铺旁边的一处侧门,忽然身体一晃,似要跌倒。
徐淮南抢上前扶住,见她脸色苍白,四肢发软,娇小的身躯微微发抖。
他顾不得嫌隙,半扶半抱着那女子,推开那道木门,走上一段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里面。
那女子只是一时昏厥,此刻转醒,发觉自己身在陌生男子的怀抱中,脸上一红,轻轻推开对方。
她摸出灯烛,点亮了火,打个手势,示意徐淮南坐下,然后放下背上的包裹,转入一道木屏风后。
徐淮南这才开始打量这间小小的阁楼。
阁楼内部逼仄简陋,但收拾得清清爽爽,一道屏风将空间隔为两处,里间应该是床铺,外面有一张矮桌、几张木凳,矮桌上摆放着一张七弦琴,墙上挂着几支洞箫、长笛,一扇小窗朝向街外,窗口处,屋檐下,挂着几个小小的花盘,花盘中盛开着粉红色的月季。
那女子从屏风后转出,已经换了一件淡青色的窄袖襦裙,更显得她身段柔弱。
她取出纸笔,写了一行字,递给徐淮南。
“奴家名唤采薇,多谢公子相救。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徐淮南看着之上秀气的字迹,赞道:“好名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一双妙目盯着他,徐淮南哑然失笑,说道:“啊,对不住。我姓徐,你叫我徐公子便可。”
采薇在纸上写道:“公子既然不便相告,奴家只能日日焚香祷告,为公子祈福平安。”
她取出一个陶瓷水壶,放在小火炉上温热了,倒了一碗水放在徐淮南身前。徐淮南举碗饮了一口,微微一笑,说道:“你单身一人在此,没有家里人照顾吗?”
采薇摇摇头,又见徐淮南眼睛望着墙上和桌上的乐器,于是写道:“采薇乃是琴师,平时在茶馆酒肆卖艺维生。”
徐淮南默然。在京师这个虎狼之地,她一个单身孤女,走街串巷,操琴卖艺,可以想象其中的艰难和委屈。
采薇写道:“奴家无以为报,不如为公子弹奏一曲如何?”
徐淮南精神一振,连称:“好,好,劳烦姑娘了。”
采薇在矮桌边坐定,素手调琴,神情平和而温柔。跟着纤指一拨,琴声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她弹的是一曲小令“陌上花”,词曰:陌上花,陌上花,知谁家?昔日君至未开颜,今日来思空咨嗟。车何辚辚,草何离离,不见君子,零落入泥。
琴声极缓极轻,如泣如诉,充满幽怨意味。
小小的阁楼,眼前的景象变得静寂而迷离,屏风、桌椅、娇弱的月季花,抚琴的女子,慢慢扩展出去,变成一片迷蒙空旷的山水,野径上落花满地,溪水潺潺冲刷细石,圆月在竹林疏影间穿行,亭台上空寂无人。
天地间,有失意伤感,有思念成空,有零落无依,有长久别离,古往今来,人生之种种不如意,都化作淡淡幽情,飘散在京城这个料峭的春夜里,弥漫在狭小温馨的阁楼中。
徐淮南心有所感,起身取过洞箫,按孔吹管,悠悠呜呜的萧声低低升起,圆润轻柔,清幽委婉,一萧一琴,斗室内相应相和,说不尽的缠绵悱恻。
琴止萧停,两人相视一笑,虽然彼此无话,但乐声中已经尽诉知音。此时此地,两人内心都涌起一种莫名的情愫。
京城虽大,知己难寻。
徐淮南心中有点不舍,但想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终究于礼不合。放下洞箫,笑道:“夜深人静,不好打搅姑娘清梦,在下先行告辞啦。”
采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取过纸笔写道:“我这些日子都在天香茶坊驻场弹琴,公子有空,不妨过来听曲喝茶。”
天香茶坊是城中一处高雅幽静的茶馆,文人雅士诗家词友附庸风雅、品茗赏乐的去处,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徐淮南点点头,转身下楼。
他走出百来步,停在街边,回首望望那间阁楼,阁楼里灯火犹自亮着,从窗口透出一团昏黄的光线。
琴声断断续续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弹奏的却是古曲九弄中一首《长清》,言其清洁而无杂念之志,以及厌世途超空明之趣。琴声空灵深远,涵虚中和,徐淮南倚着街角的墙壁,闭目养神,痴痴聆听。
此刻,在京城的另外一个角落,一名军官模样的精壮汉子正在大声训斥自己的亲兵。
那汉子眼神暴戾,额上青筋直露,吼声如雷道:“多年来,除了在沙场厮杀,我夏侯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你们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大胆的贼子给本将军找出来!”
亲兵队长点头哈腰道:“将军息怒,那贼子来得突然,跑得又快,夜里道路又黑,兄弟们瞧不清对手面目,一时追赶不上。属下无能,甘愿领罚。”
那汉子的右边大腿用白布层层包起,还在不住地渗出血水,显然受伤不轻。
他恨恨说道:“若不是到荣亲王府赴宴,没有带上我的钩镰枪,那贼子如何能轻易得手,刺我一记?哼哼,不过他也被老子用寒冰掌扫了一下,伤了肺腑,算是两不吃亏了吧。”
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京城十大高手之一、御林军内四军天武军的统制夏侯桀,夏侯的枪久负盛名,所以这次荣亲王推举他出战西凉高手。没料到今夜莫名其妙遭人暗算,伤了大腿筋脉,而离比武之期仅仅剩下七天,到那时候,无论如何伤势也难以复原。
因此夏侯暴跳如雷,狂躁不已。
夏侯未担任御林军统制之前,乃是西北军镇的一员悍将,与西凉军血战经年,心中对西凉人极其痛恨。本想借比武的机会大展身手,出口恶气,哪知道一番斗志尽付流水,教他如何不怒?不恨?
亲兵队长道:“不如属下将此事上报京师衙门,由衙门军巡院派人搜捕凶徒?”
夏侯冷冷道:“你出的什么狗屁主意,上报京师衙门,那不是人人皆知了?那老子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再说,军巡院那帮虾兵蟹将,平时抓几个毛贼、醉汉还行,遇到高手,顶个屁用!”
亲兵队长小心翼翼说道:“那……依将军意思是?”
夏侯说道:“明日我修书一封,你送到鱼蛇帮去,找他们的帮主柯庆之。”
亲兵队长愕然道:“鱼蛇帮?属下有些不明白。”
夏侯道:“鱼蛇帮人员混杂,耳目遍布京城,有时候找他们比找官府管用,袭击我的那人武功高绝,对京城的道路方向又极为熟悉,显然潜伏此地已久,鱼蛇帮乃本地地头蛇,由他们来查,最好不过。江湖上的勾当,叫江湖人处理,更有效果。”
亲兵队长恍然大悟,说道:“将军英明,属下明白了。”
夏侯冷笑道:“柯庆之跟我还算有点交清。那个人啊,是算计到一根毫毛,半文钱也要榨出油水的货色,他出面办事,嘿嘿,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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