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孝道

    奶奶家六个儿子,大儿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妻子带着儿子嫁去了远方。二儿子就是在在财政局工作的二伯,只有一个独苗,独苗去年刚结婚,在邻市工作。宋慧然受恩于他家,到现在还在给他家“打工”。

    三伯前几年因为贪污坐牢,今年三月份刚出来,剃了个寸头,皮肤黑黝黝的,不怎么讲话,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市里当数学老师,小儿子在浙江读大学,很少回来。妻子和一个四川人跑了。

    四伯就是最有权威的也最会做菜的这位,云年从小就怕他,因为孩子们只要犯一丁点儿错他就会抄起家伙什儿毒打,还要进行一番不容辩驳的教育。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男生去读大专了,学的是会计,两个女儿还在上大学。

    云景成是第五个,和小叔一样没有铁饭碗,就是没当官,都是司机。不过小叔是大车司机,专跑长途货运,云年坐过一次小叔的车,得走楼梯才能上得去。小叔三十八岁了,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妻子,三个儿子。小儿子去年刚出生,他还请云年给他那小儿子拍了好几套写真。

    这几位叔伯里他最能说得上话的也是小叔,不过爷爷奶奶也最宠小叔,把门前一大块地就这样明晃晃的给了小儿子盖房,自己住在这阴暗的旮沓里。

    算起来,最没出息的就是云景成,从小就没出息,读书读到高中,高考失利,父母没多余的钱给他补习,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加上后来他不顾反对娶了宋慧然,生了一个“野种”,爷爷奶奶对他就越加嫌恶。他自己也怨恨着父母。

    高考失利那一年他随着大伯去广州打工,听说弟弟也高考失利了,父母让几个哥哥筹钱出来给他交补习费。云景成一气之下跑回来讨说法。就是这个时间,说法没讨成,大叔却在工厂里出了事,死了。

    大伯的死和云景成没什么关系,但他们一致觉得如果云景成不发疯跑回来,大伯就不会出事儿,两件事看起来没什么联系,错不在云景成,但是他们要这么认为,云景成一个人能怎么狡辩呢?

    于是只能躲,尽可能的躲开这家人,越清静越好。

    云年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一边给他打电话一边咬着后槽牙捶墙。新盖的那栋放子旁边有一棵梨树,梨树旁边有一间土房,里面堆了碳和爷爷劈好的柴火。那土墙被云年砸出一个印子,收回来,手上沾了许多碎泥。

    阿粤看得心疼但也不敢上前说些什么。和几个叔伯相处太压抑了,云年特意把阿粤喊出来跟着他,可是跟着又帮不上什么忙。他只感觉头晕,手足无措。

    “窝囊废!”云年骂了一声,把手机收回兜里,去看阿粤的时候,眼睛充红。生气归生气,对阿粤还是愧疚,“对不起!”他说。

    “你别老是这样。”阿粤蹲在土墙房对面,仰着头看他。

    “我只是觉得本来一切都应该按照计划走下去。”

    “说句欠打的话啊,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变数永远打破你的计划。”阿粤安慰道。

    吃完午饭后云年和几位叔伯坐一起商量家事,阿粤是外人,不好听这些事儿。他在这老屋周围绕了几圈,发现地基挺大,杉木林那边还有一大块空地,不知道之前是谁家在这儿做瓷砖厂,把土质搞坏了,一直荒着,连草也不长。阿粤心里暗自为云年叫苦,这要是老人家走了,肯定不免一番家产争夺,云年还这么小,云景成这么不顾家,要是争不过这几位叔伯怎么办?

    难道云景成一直在逃避吗?云年是该当家立业了没错,但他们父辈的事儿云年实在没有义务去管,因为云年不是他亲生的,说到底,还是个外人。云年后来也不避讳告诉他自己家里的事,他自然知道这几位叔伯乃至爷爷奶奶都知道他不是亲孙子。那么,他不会被欺负吗?名义上的老爹躲在外面,却要这个外侄过来掺和,不会受欺负才怪。阿粤越想越气,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想起那天云年对他父母说的话,离婚!云年希望他的父母离婚。

    即使事情商量好了也脱不开身,要是提前走了又得落一个不孝子的坏名。云年和阿粤呆了一会儿便要他先回去。送人到路上拦车,站了很久也没拦到。因为出租车很少跑这边,班车有固定的发车时间。

    “要不,我去那个奶奶家等你?”阿粤说。

    云年知道他说的是接生他的那个奶奶,眼看班车路过遥遥无期,心想晚上他还不是得回去,那就让阿粤等着算了。

    又往回走,那个奶奶还是坐在原位,只不过这次手上多了个东西。云年看着阿粤道:“晚上吃饭的时候叫你。”

    “好。”

    云年一直看着阿粤走过去和奶奶聊上了才离开。

    见这皙白漂亮的大孙子又来了,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想站起来拉他。阿粤立即扶着她坐下,自己也坐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

    “您眼睛还看得清晰吗?”阿粤说。

    “我眼睛好的很,身体也好,太阳晒多了就好。”奶奶又拉上阿粤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你是阿年的朋友是吧?”

    “是,叫我阿粤吧,奶奶。”

    “阿粤好,阿粤好啊,我们这边这么叫的都是亲近。”

    “嘿嘿,阿年也这么叫我。”

    一老一小这么聊着,阿粤知道了奶奶明年就要九十高寿了,之前有个歌舞厅的姐妹,长得也白净好看,但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奶奶边说边回忆,脸上尽是念友之思。

    “阿粤会唱歌吗?”奶奶问。

    “肯定会呀,奶奶,我是学音乐的。”

    一听也是唱歌的,奶奶激动起来,“那你会唱《何日君再来》吗?”

    “邓丽君的呀,那必然……不会。”

    “你不会啊?那我会。”

    “那奶奶唱两句来听。”

    “不唱给你听。”

    阿粤:“……”

    “奶奶,和我说阿年呗。”

    “哦,他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比我了解他啊?”

    “我小时候又不认识他。”

    “他小时候?小时候……”奶奶眼睛目视前方,陷入回忆的时候脸上尽是迷茫之色,她把手伸开,抵着太阳穴凝想,半晌后,慢悠悠道,“小时候,我接生的时候,是23号还是24号?哦,我想想啊,那天是个多云的天,乌云多的呀,要下暴雨似的,哦对了,就是24号,2月24号。”

    “24号?”阿粤疑惑,他看云年的身份证上是2月4号啊?

    “对,是24号,我记起来了,当时他妈妈啊,让她去医院她不去,哭着喊着说要自己生,接生婆也不要,这傻姑娘太倔了。”

    说着说着奶奶竟是有些激动,转顾阿粤,双手要去拉他,阿粤赶紧握住,听她道:“阿年刚生下来的时候她妈不要他!”

    阿粤心头一颤,喉咙作痛。她妈妈连他是哪天生的都不记得……

    “她妈看一眼就让我给抱开了。我就天天惦记啊,去提醒她妈要剃胎毛,谁知道,被丢在一边哭得声音都哑了。”奶奶已经眼泪婆娑,阿粤心怜,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云年。

    “她妈什么也不给他吃,饿得发烧,我去抱出来一看,烫得吓死人了,阿粤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告诉他,他吃的奶水还是我的,可惜那时候我也老了,没多少奶水了。”

    “奶奶,我不说,我不说!”阿粤摇着头道。

    “我就想,这明明是个漂亮得不行的男娃娃,怎么就不喜爱呢?后面这话不能说,你听不得。”

    阿粤猜到她老人家说的是什么,跟着点头道:“那我不听。”

    “乖孩子,我这一生做接生的的活儿做得累啊,看着手上那些鲜活温暖的小生命,我是欢喜得不行,我就是不太理解怎么有的父母不爱孩子呢?那时候我还年轻,觉得气愤,还悄悄诅咒过那些生了孩子又不爱孩子的父母,要是下次再生就让他们屁股长尾巴。”

    阿粤被逗笑,眼睛却红通通的。奶奶问:“你哭了?”

    “没有。”阿粤摇头,“我很敬佩您,奶奶,喜爱生命的人都值得敬佩,因为您这颗热爱的心,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孩子啊,我这一生活得太清醒了,不奢望百岁,能到哪儿就到哪儿,人不要期望太多嘛,死是生命常规,是定数,你把期望放在这儿,要花的功德太多了。不如把期望花在别处。”奶奶说着说着笑起来,“放在爱的人身上,放在儿女身上。五十二岁那年老公死了,我就这么一个人活下来,天天在这儿晒太阳,天天晒天天晒,为什么呢?我想着要倒也要倒在日头下,不要倒在阴沟里,所以只要有太阳的时候我都要出来,时间久了,我反倒觉得,这太阳是我一个人的了。”

    阿粤想,他知道为什么云年会选择把自己介绍给这位无血亲关系的奶奶了。如果没有理解,就不必分享。

    “阿粤啊。”

    “嗯。”

    “这么多孩子里面,只有阿年常挂记我,比我亲孙子都还要孝顺,我把他当做我最好最爱的孙子,你是他心里头的人,哦对,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看到他娶你。”

    “会的,奶奶。”

    “那我给你们做双鞋垫,穿着它,能走得长长久久。垫一样的鞋垫,就不分开。”

    “好,奶奶。”

    “你叫得倒还亲切。”

    “我有了一个奶奶,心里头高兴,有时间我都来看您。”

    “好啊,好啊。”奶奶又去摸阿粤的头,继续道,“快的很,你看,我手上这双给你,屋里头还有很多,你到时候给阿年带一双走。”

    阿粤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直聊到傍晚六点多,奶奶说了她知道的云年的所有事,除了“不是云景成亲生儿子”这件。她说五岁之前云年都一直住在这边,苦着长大的,他爸连米水都舍不得让他喝,但是不打不踹,就是不管。像无视他一样。后来五岁的时候他妈把他抱走了,很多年后才又见他回来。

    阿粤进屋给奶奶做了饭菜,教她怎么泡云年买回来的营养粥。茶水自然不用教,她老人家比阿粤懂。阿粤说有时间带咖啡回来给她喝。

    “洋人的东西,不喝。”她说。

    阿粤只好作罢,等了一会儿云年便过来带他回去吃饭,在亲奶奶家的气氛很压抑,本来云年就是个外人,还带了个外人回去同桌吃饭,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好在这几位叔伯吃饭都很快,吃完自然由小辈来收拾碗筷。阿粤趁着俩人洗碗的当儿问商量得怎么样了。

    “一周轮一家回来看护,从二伯家开始轮,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再过来。”

    “云叔叔来吧,”阿粤说,“到时候你都上班了,怎么可能还有时间?”

    “他要不来能怎么办?他一直躲着这家人,他要回来我倒替他觉得不好意思。”

    “真够麻烦的。”阿粤说。

    “一直都这样。无论什么样的家庭,都各有各的难处,习惯了就好。”

    收拾完毕,又陪着坐了会儿他们才回去。坐小叔的车回市内的,小叔趁着机会问云景成的去向。

    云年撒谎撒得很镇定,说和朋友去邻市搞生意。

    小叔追问是什么生意。

    云年说:“我也不太清楚,应该还没落实吧,所以没好意思给大家伙说。”

    “哦。”小叔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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