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画面比例能看出,这是一段从前的老视频。

    那时,市面上液晶屏和数字电视刚普及,这段视频还不是16:9,而是四四方方的4:3。

    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ferryno6livehouse。

    老板办公室里,苍木坐在沙发上,手机正播着一支乐队的演出视频。

    并不是什么盛大演唱会的舞台,而是一家简陋粗暴、像个地下破车库的livehouse现场。

    视频里正演出的这支乐队人气极高,主唱舞台魅力碉堡,现场气氛热烈。

    粉丝们高举着双手,疯狂追逐着爱豆的身影,领头的大声嚎叫:“d——k——”

    紧接着,粉丝们尖叫:“容修!”

    “dk——”

    “容修!!”

    现场效果燃炸,舞台下方人头攒动。

    粉丝们有组织有纪律,有笑着哭的,有哭着笑的,表情分外狰狞,情绪相当激动。

    视频右下角的日期,迄今已经过去将近九年。

    那年,dk乐队正当红。

    在地下摇滚圈很有名,乐队成员共四人。

    主唱的名字叫“容修”。

    十二岁出入井子门各大琴行,十四岁组band,没成年时就有公司找他签约。

    读高中时,容修写了不少歌曲给乐队用来跑场。

    此时,视频里的这首《6号渡口》在当年地下摇滚圈很火,获得了摇滚圈老炮们的热捧。

    那时候,dk乐队很快就要出道,容修更是一时风头无两,被业内盛赞为圈内新锐。

    前辈们说他有创作才华,同行们说他有一把好嗓子,粉丝们说他有一张极盛的脸。

    不少经纪人联系了他,其中包括出过歌后的唱片公司——华放娱乐。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乐队突然解散了。

    容修摊上大事儿了。

    具体什么事,苍木当时大四实习,只是一名小经纪,只是道听途说——

    有人爆料,主唱容修私生活不检点,行走炮架子。

    台上星光璀璨,台下颓靡混乱,“扒一扒”有他在明星聚会时美女满怀、左拥右抱的照片为证。

    也有人说,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容修,在一片赞誉中迷失了自我,恃才傲物,桀骜骄矜。

    不仅如此,他还私下联系了唱片公司,想抛弃队友去搞单飞,乃至于兄弟阋墙。

    那时还不兴微博,不过,天涯上有他挥拳殴打贝斯手白翼的图片为实锤,造成了dk最终不得不解散的后果。

    更有小道消息称,dk因男女之事争风吃醋,导致当中哪个成员摊上大事儿了,被大人物弄进去蹲号子了。

    墙倒众人推。

    圈儿里水深,真假是非谁又说得清。

    主唱绯闻缠身,也不知从哪冒出来那么多“知情人士”,一时之间谣言四起。

    但,始终没有人真正站出来证实,也不曾有狗仔跟踪调查——

    因为不久之后,网上关于dk的一切都被抹除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一夜爆红的四个年轻人,明明要签约出道了,竟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所谓昙花一现,刹那芳华,就如同焰火与流星,往往只闪耀那么一瞬间。

    苍木开这家livehouse,大概也是为了“怀念”吧。

    因为喜欢摇滚,喜欢dk乐队,所以苍木毕业之后,靠着家里大伯的门路,开了这家livehouse,结果背了一身的债。

    怀念容修。

    他的歌声,能让人拥有梦想。

    livehouse,不是酒吧,而是摇滚人的梦想殿堂,甚至容纳五万人的演唱会馆更让摇滚人向往。

    ferryno6,六号渡口,是一家能容纳一千人的livehouse,场地规模,音响效果,全国屈指可数。

    搞了多年的live,苍木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此时他陷在沙发里,盯着手机里的那个九年前的视频。

    舞台上,长腿长身的少年太惹人注目,他一边狂飙电吉他,一边飙了副歌华彩部分。

    间奏时,他和贝斯手白翼面对面solo。

    耀眼的灯光里,他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发丝潮湿,身体随着节奏前倾、后仰,手指在琴颈疯狂游走,舞台下粉丝尖叫狂轰滥炸!

    还有那令人发疯的好的嗓子。

    音域之广,低音仿佛能下潜到心底,高音刺透人的心扉一般,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张力。

    在粉丝尖叫他的名字时,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不经意的笑。

    或许那并不是在笑,只是左边嘴角略微地上翘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模样儿,看起来坏坏的十分勾人。

    主唱容修的长相出众,就像当年粉丝们所说,只要容修站在舞台上,哪怕他不唱歌,能看见他的脸也让人满足。

    如今依然在网上某个小角落残喘着的dk后援会,骨干群内部有一个传说——

    当初竞选粉丝会长时,除了钱、背景、人脉之外,还有一个要求……

    就是大家一起去livehouse,谁能在容修和自己对视时不脸红,谁就是后援会的老大。

    荤素不忌,男女皆可。

    据说,只要近距离看容修的脸,被他的眼睛注视超过五秒,就会脸红心跳,呼吸不畅。

    苍木也是骨干群中的一员。

    至今仍是。

    苍木还记得,他读大三那年,经常和小学弟一起跑去看dk乐队的专场。

    学弟的名字叫顾劲臣。

    一次苍木带他去livehouse玩,顾劲臣就被带上了道儿,成为了dk的铁杆粉。

    苍木压根没想到,那个被全校誉为校草的学霸小学弟,平日在学校里风光无限,校篮球队长,控球后卫,竟然也会跟着自己去追星。

    而且追的是地下摇滚明星……

    那年,顾劲臣迷上了容修。

    顾劲臣的家境很好,是个红三代,零花钱也比兄弟们多,常买一打门票请大家去livehouse。

    专场演出场场不落,还买了昂贵的单反,用来给乐队拍照。

    顾劲臣拍摄的照片里,全是容修。

    摇滚圈里有个词儿叫“骨肉皮”(groupie)

    就是“果儿”,形容专门喜欢和摇滚明星睡觉的粉丝。

    特别是地下摇滚。

    歌迷们较为冲动、自我、叛逆、感情充沛,很疯狂。

    如果没有经纪和公关,就很难控制应援局面——

    dk乐队当年红在地下,没有团队帮忙打理,乐队四人才华横溢,年轻有颜,这类不着调的粉丝尤其多。

    苍木身为dk后援会干部,最糟心的就是出现骨肉皮——比现在的私生饭还开放,专门爬床那种,根本管不住。

    顾劲臣当年追星的疯劲儿,着实把苍木吓一跳,看见学弟拍摄的照片之后,他还暗中观察过他一段时间。

    苍木很确定,顾劲臣确实就一个“战地摄影师”,并不是那种混不吝的。

    虽然他从没见过顾劲臣交女朋友,但性取向好像也没问题,苍木觉得很欣慰。

    顾劲臣刚成年的时候,喜欢上了dk乐队,喜欢上了容修。

    直到十九岁,顾劲臣都把对偶像的喜爱之情,控制得很体面。

    就算在livehouse门口和容修面对面,他也相当淡定,从没外露过一丝一毫的激动情绪。

    就算身在摇滚现场,也一点看不出他是舞台上那位摇滚主唱的死忠。

    苍木想,顾劲臣追星、拍照什么的,或许只是校草的兴趣爱好,学霸的劳逸结合?

    老实说,摇滚乐队从来不缺男歌迷。

    但在路边一大群粉丝当中,顾劲臣永远是站在最前排、最帅气、最沉默的那个——

    他甚至从没和疯狂的粉丝们一起喊过容修的名字。

    那时候,苍木还笑话过他:哪有在摇滚现场站着打坐的?

    只是在舞台下方,追寻着他的方向,深深地凝望着他。

    一动不动,一脸严肃,一声不吭,简直就像在歌剧院看演出。

    顾劲臣大二的时候,苍木读大四,dk乐队出了事。

    进行了最后一场演出之后,乐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苍木始终记忆犹新。

    dk乐队四个英俊的少年,下车之后,并没像往常那样走进livehouse大门。

    那晚,在粉丝们的簇拥下,容修带着他的乐队去了热闹的人民广场。

    在半个蛋壳形状的空间舞台上,容修唱了三首歌。

    一首原创,一首皇后,一首穷街。

    当辨识度极高的轻烟嗓一开唱,整个广场简直燃炸了。

    离老远就能听出是dk主唱的嗓音。

    强烈的power从空间舞台上向外辐射,高能量喷涌而出。

    那时,乐队还没出道,平时只有在livehouse才有机会听容修偶尔唱一次经典。

    好容易赶上一次户外免费演出,粉丝们当然求之不得,大家听得过瘾。

    那次“三首歌露天演唱会”格外精彩。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爱豆搞出来的宠粉儿,噱头,炒作,在签约出道之前博个头条罢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

    那竟是dk献给大家的最后的晚餐、带血的狂欢。

    没多久,乐队就解散了。

    容修失踪了。

    乐队全员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铁托们平时追星也投资了不少,眼看熬到喜欢的乐队即将出道,结果,倒在了黎明之前。

    这下彻底炸了锅。

    dk后援会堵在破车库livehouse门口质问洪老板,搞得像要聚众斗殴一般。

    苍木身为粉丝团骨干,当然也是围攻的其中一员。

    粉头们带头一起闹事的那段日子,顾劲臣却一反常态,没有参与其中。

    他一直没有出现,专业课缺席不说,甚至连宿舍也没回。

    直到某天,顾劲臣突然来学校办理手续,再不见平时在篮球场上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把苍木约到湖边见面,只说了一句话——

    顾劲臣问:“有容修的消息么?”

    “有人看见他出现在机场,”苍木说,“可能不在京城了。”

    “乐队其他成员呢?”顾劲臣问。

    “不知道。”

    苍木告诉他,大家找不到乐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群里粉丝们没什么门路,大家都不知道跟谁打听。

    会长说他太失望了,把后援会大群解散了,骨干群五个大组加一起,只剩下了20个人……

    容修失踪了,dk完了,后援会也散了。

    顾劲臣看着湖面,眼睛泛着红,什么也没再问。

    那天,苍木和顾劲臣在湖边站了很久,天黑透了也没离开。

    没多久,顾劲臣放弃了s大临床医学的本硕连读,他也走了。

    他去了英国留学。

    据说,选了个什么影视表演专业的最牛逼的大学。

    又过了几年,顾劲臣毕业回国了,签了世纪恒商旗下的恒影传媒,接连拍了几部爆款。

    二十六岁那年,顾劲臣在国外拿了影帝,然后演而优则唱,如今已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苍木再也没见过学弟,每次当他坐在电影院里,看到大荧幕上的顾劲臣,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和他一起追星的帅气少年,如今已是国际影帝。

    但是,那时他们一起追的那颗星,却不知陨落到了哪儿。

    顾劲臣,你还记得容修吗?

    前阵子,苍木在电视台附近遇见了顾劲臣。

    两人在保姆车里聊了一会。

    苍木感觉,顾劲臣整个人和小时候都不太一样。

    顾劲臣长高了,举手投足仍帅气,一张适合上镜的小脸儿格外雅致。

    但是,苍木发现,他不再是那个开朗的学弟了,变得比从前成熟。

    也沉默了许多。

    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故事。

    苍木想,他可以理解,毕竟顾劲臣已是名流巨星。

    学历那么高,背过了那么多剧本,结识了那么多的权贵,气质和眼界儿摆在那,二十九岁,人生经历多了,“变了”也是理所当然。

    那天,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

    苍木却没有主动对他提起dk,顾影帝也没和他聊起大学时光。

    苍木心里明白,虽说“当年一起追星的日子”才是他们真正的共同话题,但却不是什么喜庆的结局。

    早晚会连同逝去的青春一起,成为不可触碰的记忆领域。

    失去了青春。

    他们不能再一起聊“容修”了。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直到临下车时,苍木才有意无意地轻叹了一声:

    “顾劲臣,你在圈内的人脉那么广,打听过dk的事吗?”

    顾劲臣最近在担任一档综艺选秀的pd,正准备去电视台录制节目。

    他一身休闲西装,坐在白色沙发上,看着玻璃杯里喝剩了一半的“污”,微笑着摇了一下头。

    dirty,污。

    和小时候一样,那杯玩意儿看起来脏兮兮的。

    牛奶的纯白,杂糅了咖啡的黑。

    顾劲臣喜欢喝的咖啡,始终没变。

    九年前,顾劲臣突然爱上喝这个。

    那时苍木问过他原因,明明是洁癖,怎么喝这玩意?他却笑而不语。

    保姆车里,苍木在房车门前停步,紧盯着顾劲臣的脸,道:“其实,你已经不记得容修了吧?”

    顾影帝垂下眼,一句话也没说。

    是啊,他不是“顾劲臣”了,他是“顾影帝”。

    老实说,顾劲臣的反应,让苍木有点失望。

    快九年了,像梦一样。

    有时候,苍木都不由怀疑,dk乐队真的存在过吗?

    主唱容修真的存在过吗?

    他去了哪儿?

    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连和自己一起逃过宿的学弟,也把当年一起疯狂追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顾劲臣真的喜欢过dk乐队,喜欢过容修吗?

    也许已经忘了小时候的偶像了吧?

    没有答案。

    但是,苍木知道,他忘不了。

    惦记着小时候崇拜过、追逐过的偶像,不仅仅是因为念旧。

    他始终认为,如果抹杀了dk,就等于抹杀了自己的青春。

    那个曾经在哪怕再破的舞台上,也能华丽燃烧的少年,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怎么样了?

    容修到底去了哪?

    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些年来,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回忆犹如开闸的洪水。

    手机里,视频播放完,苍木眨眨眼,深吸了一口气。

    缓了一会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地,他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来到办公室窗前,目光投往楼下,望向坐在高脚椅上的那个人。

    快九年了。

    三千多天。

    此时,就在不远处,那张曾让摇滚迷们面红心跳、呼吸不畅的脸,正对着吧台里的调酒师妹子。

    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苍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自己二十岁时的偶像啊!

    容修。

    比起年少时的帅气,多了几分成熟硬朗,更加的英俊张扬。

    真的是容修。

    苍木的心脏突突狂跳,激动地抓紧了沙发靠背。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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