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的梦里松萝看见了一片奇怪的景象。那天的幽州城异常干净整洁,每一块被岁月抛光出了包浆的城墙都一尘不染,南面城墙甚至还铺着红色的地毯,而且马面上立着节庆时才会摆上的螭形灯柱。在一千年前幽州冬至的时候,太守刘彦会命人在螭龙灯柱上面挂满红色的灯笼。在去年冬至见过这一片红色后,花娘嘲笑说这东西老土,应当在上面挂上五彩的绒花花环,这样幽州才当真是四季如春鹤立九州。而在这一个战乱的白日里,幽州城墙上的螭龙灯柱上居然真的挂满了粉色的绒花花环。
与此同时,城下一辆彩车缓缓驶来。顺着门缝看见花车,门内的百姓议论纷纷。见花车来了,旁边的士兵道:
“如今彩车到了,请夫人立刻出城。您受苦了,平息了这场乱局,幽州百姓一定会感念您的恩德。”
见刘彦还是没有出现,花娘叹了口气,随即走到城墙内对着城下百姓道:
“如今我要走了,想亲口对大家道个歉。我们阴山是个塞外所在,因此粗野无礼,不懂诸位的家国天下礼数道德。我们阴山人只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主人,应该尽自己所能保护宠物的安危,如果有人让我们在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家宠物之间选择一个,我们阴山人会断然选择让自己的宠物活着,而不会保全大义去救别人家的孩子。如果要让我在国破和家人死去之间选择一个,即便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会断然选择保全家人。没错,微言大义天地大节,在我们阴山人心中就是个屁。而你们的礼教也实在就是个屁。不对,屁只是转瞬即逝的,你们的礼教是一坨陈年老屎,令人臭不可闻。”
听见花娘洋洋洒洒说了这一番话,城下的百姓和旁边的士兵都面面相觑。用指尖绕着长发冷笑,花娘继续道:
“如果诸位有胆识,何不让士兵将城门打开,诸位人数乃北狄十倍,难道不敢出城一战?诸位终日苟缩在城中责怪官员,责怪他人不愿意奉献宠物保全你们的性命,责怪我放走了老虎害你们腹背受敌。这可真是圣人不死而大盗不止,试问我赵花娘凭什么要奉献我从小养大的老虎,保全你们这些虚伪怯懦的烂狗?我不会,头被门夹了也断然不会,你们这样的人就该全部死绝,你们这样的幽州就该被炮火湮灭。老虎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动物,老虎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不会伤害养大自己的主人,即便这个主人她……你们的性命也配跟老虎比,你们配吗?”
听到这里城下的百姓也有点怒了,大家纷纷怒吼着对着花娘扔土坷垃。就在这时刘彦挤开人群冲到了城墙下惊恐地抬头看着花娘。没再去看刘彦,花娘徐徐走到城墙外侧看着听得傻了眼的北狄王:
“我如今怀孕三月有余,难道你钱多得没处用要为刘彦养孩子?”
彻底被花娘的操作震到,此刻北狄王都有点傻了:
“这,这……其实我们是番人,我们番人处人口是稀缺值钱的,是故你带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请美人先下来,我们回营再说。”
松萝心想我可去你妈的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要不是事情架在这里下不来台你会这么说?瞅着对方冷哼一声,花娘双手将头上的钗环全都扯了下来,然后跳上马面从城墙上纵身一跃:
“那行,那我下去了,再见。”
虽然从城墙内侧看不见,但此刻刘彦也仿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般咆哮起来:
“花娘!”
追随花娘的视野向下飞速坠落,松萝的脸不断朝着外侧坑洼的城墙接近,随即整个人重重地撞在了带一个坡度的外城墙上又弹了出去,很显然一千年前幽州的外城墙是带个坡的。混乱之中松萝心想这个设计真的是很不合理,本来外墙就不平滑,如此一来敌人用云梯攀爬的时候岂不是更加事半功倍了吗?
正胡思乱想,一声巨大的空声已然自四面八方响起,下一瞬间松萝只感觉浑身剧痛脑袋里也一片蒙白,触手的地方皆是黏腻的血迹和冬天华北地区扎手的石子。此刻松萝只能看见冬天城外的黄土,但在无限的剧痛中也不能再调整身体的角度,只是渐渐感觉四周越来越冷,但这种冷的触感也逐渐消失无踪。此刻刘彦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响起,松萝感觉到自己的意识缓慢升腾,随后就自上而下看见花娘脸朝下摔在两丈高的城墙外头,而此刻刘彦正跪在旁边抱着花娘的尸首痛哭不止。看着这个景象,城墙内的百姓与城墙上的官兵一片默然,大家都仿佛是一场家庭内斗惨案无辜的旁观者。
在这个千年前的梦中,松萝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花娘当真不是一个好人,但松萝真心觉得在幽州事件中她没做错任何事。或许花娘这个烂人在一生之中只做了放掉老虎这一件正确的事,但却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当真如此,松萝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因果报应。说真的,如果今天的幽州还是个这样的德化礼义九州之首,那松萝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松萝宁可去全是野兽的阴山,每次轮回的体验就是长大以后被老虎吃进去再拉出来,然后再投胎长成人被吃进去拉出来,永生永世在当老虎口粮和老虎粪便之间无限闭环,毕竟老虎的肠胃还会是温暖的,而且老虎的口粮和老虎屎一般也是热乎乎的。
当刘彦抱着花娘尸首的时候,千年前的幽州天空风云变色,沉重的乌云卷成了浪花般的怒涛遮蔽了整个幽州。松萝记得尉迟声歌说过她家得到过一本古籍,那里头记载着上古三神兽之中幽州虎的故事,也许这个信息说明一切还没结束。
当天在庄上吃晚饭的时候,松萝弱弱道:
“这几日我总是做梦,梦里有人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陈公子依然冷漠地低头吃饭:
“你总是咳嗽,睡得轻自然容易做梦。”
见陈廷崧毫无反应,松萝抬起眉毛:
“你可还认识一名女子叫赵月眉的?你有没有与她私相授受,指使她去撒谎骗人?”
听见这话陈廷崧明显地愣了一下:
“我日里不大接触女子,见过的也无非是丫鬟婆子,你突然这么问,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你说出她的年龄相貌,或许我可以再想一下。怎么会这么问,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见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松萝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低头继续吃饭。到了晚间松萝早早睡下,但睡到半夜木门响动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感觉是陈廷崧来了,松萝立刻婊力全开,做出被梦魇的样子在床上蠕动着不断低呼太守。其实演成这样松萝也挺尴尬的,但是此时此刻为了看续集也只能如此了。站在帐子外愣了片刻,陈廷崧将手伸进来徐徐攥住了松萝的手。松萝本来以为对方会摸自己额头,不由被这下吓了一跳。但此刻最重要的不是尴尬难堪而是赶紧困觉,实在无法松萝只能拉着对方的手闭着眼硬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重新睡着了。
这次自梦里醒来,松萝再次看见了千年前的幽州。此刻刘彦穿着斗篷坐在马匹上立在幽州南门外,旁边还有几名持槊武将,所有的男儿剑指南面的北狄骑兵。北狄骑兵正牵着三匹巨大的长毛棕熊,棕熊不时人力起来对着天空上的圆月嘶吼,听见熊的吼声幽州方面的马匹惊恐嘶叫着不断后退。刘彦扯着马缰沉声道:
“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幽州存亡就在今日了。”
说罢刘彦举起长剑做了个横剑的架势,随后策马前冲。被主人催促,黑马虽然恐惧仍然加速向前,而对面阵营的棕熊也亮出爪子与犬牙纵身前扑。就在这时,空旷的冬日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震动四方的低吼。这声音就像是来自幽冥的鬼魅,又仿佛来自深山之中的妖异。在这奇怪的叫声之中所有的动物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傻住了,就连棕熊都露出一个惶惑的表情将前爪落地不住四下扫视,天地间一时间异样地安静。下一个瞬间,一个雄壮的黑影徐徐登上了远处的土丘。惨白的月光在那东西身上勾勒出一圈银线,那东西的眼睛在黑夜中反射出祖母绿一样的刺眼光芒。松萝清楚的看见那东西有着雄壮的前肢和油亮的皮毛,粗脖子上的肌肉线条明显,并且正狠厉地盯着幽州。下一瞬间松萝清楚地意识到那是一只老虎,是一只成年的健硕公虎,这公虎就像当年阴山上的那只一样精神邪魅令人着迷。看见老虎松萝呆了,刘彦也勒着马傻在了当地,而旁边的幽州将领和士兵却率先反应过来勒马躁动,后方的幽州百姓则逐渐泛起一阵激动的欢呼:
“是老虎,是小夫人的老虎回来了!老虎是来保护幽州的,幽州有救了,我们幽州有救了!”
看着欢呼的幽州和呆住的刘彦,那只罗刹虎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徐徐踱下了小山坡,同时用一双三白眼自下而上冷漠地瞅着刘彦,当真是走出一个揭竿而起,走出一个虎虎生风,走出一个恍如隔世,走出一个静极思动。看见老虎来了,幽州的马匹和北狄方面的棕熊同时不住后退。就在老虎接近战阵正中的时候,刘彦忽然神经质地高声道:
“危险,快后退!”
可话音还没落地那只斑斓猛虎已经纵身而起在天上滑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在一片黑暗的阴影之中,老虎保持一个悬空的姿势一口咬在了一名幽州冲锋将领的脖子上。那名将领在马上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然后发出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名将领直接从马背上跌落脖颈折断死在了地上。看见幽州之虎这个幽州王牌居然直接在阵前把幽州将领咬死了,城墙上的士兵及城内观望的百姓全都张着嘴梗着脖子,保持一个僵硬的姿态半天动不了,以至于人人喝了一肚子免费的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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