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的冬日是当真很冷的,从九月开始这里就下雪了,冷风刮在人脸上就像刀子割肉一般冰凉。入冬以后花娘就需要带着手抄和帽子,脚上穿着皮毛一体的小靴子,但在幽州似乎并不需要穿这些。但对花娘来说,幽州才是天下最冷最冷的地方,因为没了老虎,花娘总觉得在这幽州没有一个亲人了。

    由于车上拉着老虎马匹很害怕,所以纵使一行人不住催促,车子还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太行山脚下,花娘跳下车和仆人一起将笼子打开。此刻的斑斑垂着耳朵似乎很惊惧,花娘扯着斑斑脖子上的银链子才把老虎拉到官道的旁边。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老虎逐渐开始发腮的脸鬃,花娘道:

    “这里是太行山,如今兵荒马乱,你先到山里躲一躲。斑斑乖,等到战事过了我马上就将你接回来。”

    似乎是听懂了这番话,斑斑忽然发出牛一样的不安叫声,而且像小时候一样将头埋在花娘的脖颈弯里。斑斑是人养大的老虎,此刻花娘也不知道放到山里它能不能生存,因此抱着老虎的脖颈哭个不休:

    “斑斑,人类很坏,很多人想要伤害你,他们想要你的皮和骨头,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呆在这里藏好,我会尽快过来接你的,我们一起回阴山。你还记得阴山吗?那里有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阴山人相信长生天,他们是不会随意伤害老虎的。在那片大草原上还住着很多罗刹虎,你的家人都在那里,到时候我们一起回阴山,我们永远在一起。”

    眼看仆人不住催促,花娘放开斑斑快速跳上了马车。马车开始加速,斑斑再次发出牛一样的悲鸣追着车子跑,但车子最终还是在官道上转个弯远去不见了。

    虽然从小到大花娘惹的麻烦不计其数,就算是纵马踩人这种事都不是没发生过,但这次的麻烦似乎出奇的大。听说老虎没了,刘彦瞬间脸色惨白:

    “你疯了。如今北狄兵临城下,十万百姓箪食壶浆等老虎守城,你还在说老虎是你的陪嫁!你到底懂不懂大节?”

    人仰马翻闹了两日,如今花娘坐在凳子上面色憔悴,但态度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我的老虎是阴山来的,你们幽州男人无能不能守城,凭什么要怪在我们阴山的老虎头上?如今我还怀着你的孩子,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见花娘一幅滚刀肉的模样,刘彦再也没了儒雅矜持直接大吼起来:

    “你以为过了我这关就罢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到底懂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刘彦这个反应也的确是事出有因。之前在军营的时候老虎夜夜低吼,而如今兵临城下却再无老虎的叫声,因此全城的百姓全都知道老虎没了,没过几日太守夫人放走了老虎的传闻也是不胫而走。其实老虎本来只是起个鼓舞士气的作用不一定真能有什么效果,但事到如今百姓只觉得保命符临阵而飞,北狄人攻城必胜,一时间人心动荡。情势不好,面对包围刘彦只能关闭城门据守不出苦等支援,同时不断派人上山寻找这只罗刹虎,但再没摸到老虎一根毛。花娘怀疑斑斑可能已经走远了,也说不定它已经凭本能返回了自己出生的阴山。但是也有可能斑斑是被别人抓走了,毕竟老虎的皮是很昂贵的,想到这里花娘就心如刀绞哭个不停。

    本来城里的粮食是足够的,但如今库里的储存却以非常异样的速度越变越少,很显然是有人正在监守自盗,幽州的兵卒已然起了异心。万般无奈,刘彦最终出城求和,承诺每年奉献粮食与女子,放下身段请求北狄退兵。见刘彦如此诚恳,北狄王也没有穷追猛打:

    “我听闻阴山太守有女极美,如今这名女子恰巧就在幽州。如果刘太守将阴山太守家的小姐许给我令成甥舅之好,本王自然立刻撤兵。”

    听见这番给自己留了面子又没完全留的发言,刘彦久久沉默。从一个奇异的上帝视角看着默然的刘彦,松萝想起了一句话。人在一生中看到的所有繁花似锦的馈赠,早就被命运暗暗标好了价格,所以从遇到老虎杀死老虎的那一瞬间开始,花娘就已经无路可逃了。

    但就在这个混沌的梦境中,松萝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花娘投胎,所以才会在病重的情况下从花娘的视角看到了这个故事。但从放走老虎开始,梦境却渐渐变成了刘彦的视角,这就完全不合理了。

    吃惊之下,松萝渐渐意识到自己如今还在那个庄子后面的破屋子里躺着,这一睡也不知道用了多久,炉子里那点碳可能早就烧完了。在不断激励自己后松萝睁开眼,马上感觉四周异常明亮整洁,显然此刻自己睡的已经不是之前那间屋子了。一名男子正坐在旁边,对方的手还安静地放在松萝额头上。看着陈公子的脸松萝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一年多之间无数画面开始在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闪过。好家伙,原来刘彦如今投胎成了人畜无害的陈庭崧。果然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地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加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跑过来非要给你接盘。

    此刻松萝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这位陈公子。回顾一下当日婚房里的情境,很显然在寅斑、松萝和陈公子中,陈公子是唯一一个记得所有事还认得寅斑和松萝的角色,正因如此他才会担心寅斑出面捣乱提前将符咒带在身上。

    其实这辈子陈公子对松萝挺好的。面对别人的好,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不问根由只管感激。但这件事的问题在于,当时松萝看见妹妹跑了陈公子转而要娶自己,只是觉得这件事是情非得已的。后来在失身后陈公子还是说要纳自己为妾,松萝也还是表示了婉拒。但是在彼此不熟的情况下,松萝从来就没问过陈公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接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觉得上辈子的事情讲不出口完全可以不讲。但当时陈公子滔滔不绝拉着松萝非要讲这个前世根由,最终说了一套避重就轻的假话,这就让人感觉特别拧巴。

    见松萝眼神空洞犹疑地瞅着自己发傻,陈公子也有点呆,两人憨憨地相对半晌谁都没说话。此刻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由于屋里生着炭火,因此窗外的场景倒是让人感觉没那么难受,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屋里的气氛越来越怪诞。沉吟了半晌,松萝哑着嗓子道:

    “……什么时候了?”

    陈公子安静地示意丫头倒些温水再将药端来:

    “今天是十二月初二,你睡了三天。”

    老实把药喝了又点头感谢,松萝仍旧一脸无辜:

    “你……”

    陈庭崧嘘了口气:

    “这是我家的庄子,前几日我过来办事恰好遇见了你。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看你病重就着人挪了出来。怎么,那个汉子将你甩了吗?”

    虽然疲惫又不舒服,但见对方装个没完松萝还是想调戏对方一下,于是也没反驳,只是看着被面咳嗽了两声。见松萝这样,陈庭崧轻轻一笑:

    “山野之人巧取豪夺,天长日久自然腻烦了。但既是你自己选的,自然也只能接受这个失败,你说对吗?”

    松萝略微做出一个不安的表情:

    “这次多谢,我会尽快离开。”

    见松萝这么说,陈庭崧嘘了口气:

    “大夫说你营养不良又吹了风,因此得了肺痨。你就在这里休息将养,等到身子好了再行打算吧。”

    感觉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松萝眨了眨眼转了个话题:

    “幽州可还好?”

    听见幽州这两个字,陈庭崧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虚无的警觉,但很快再次神色如常:

    “幽州这几个月发了场疫病,这个月又广有流民上京。你娘如今安好,你就好好呆在这里,不要担心幽州的事。”

    见对方示意自己再歇一下,松萝也的确感觉没精神再说,于是也不客气地躺下了。缩在被子里看着雪白的墙皮,松萝心想也不知道这一个月寅斑在干啥,他有没有出来找过自己。

    一个月前。

    一只狼精正在洞里的厨下认真地炖肉,一只老虎突然冲了进来用爪子将狼精掀翻,然后用尾巴提着锅盖将锅打开了:

    “你在炖什么?是不是小姑娘,啊?”

    见狼精不住解释自己炖的是羊肉,寅斑直接用尾巴卷起支在锅边的汤匙咬了一勺汤喝了一口。见这家伙不由分说进屋就喝自己炖的汤而且模样还不伦不类的,狼精也是敢怒不敢言。这时一阵气味忽然从远处传来,寅斑扔下汤勺快速冲向另一个妖精洞,刚刚冲到门口便看见前方地上插着一个捆稻草人的十字形木驴,木驴上头挂着一身草绿色的棉袍,棉袍下面还放着一双葱绿色的弓头靴子。看见松萝的衣服寅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直接掀翻一个正在往外走的蛇精冲了进去。见一名熊精正在用一个巨大的黑柴锅炖肉,寅斑上前一步将对方一掌打了个狗吃屎,随后人立起来扶着灶台看向锅里的肉,探着粗脖子瞪着眼睛悲愤道:

    “李松萝,李松萝!!”

    看见一只老虎忽然跑到自家这样,熊精和蛇精全都目瞪口呆。转身回来将二人扑倒疯狂踢打一顿,寅斑红着眼怒道:

    “这个肉你们吃了没有,吃了没有!我辛辛苦苦喂了一年,每日悉心照料才长了这几斤肉,我都没舍得吃一口!”

    见老虎得了狂犬病一样闹个不停,两名妖精连连表示刚刚炖上的确一口都没有吃。将两人得口吐白沫,寅斑变回人快速冲回去抓着木柄将那口炖肉的大锅端了起来。见对方来的莫名其妙现在又要把肉端回去吃,两名妖精只感觉这是什么吃白食的新套路,但又打不过只能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寅斑的目光集中在一块方方正正的五花肉上。见这块五花肉肥肉的部分颇厚,寅斑回想了一下松萝光着身体缩在床上含着泪颤抖的样子,沉吟了一下又将锅放了回去:

    “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再见。”

    见寅斑伏在山洞里一脸怒意,胡大哥叹道:

    “既然没有就罢了吧。她当掉了衣服换了棉服,自然是铁了心不想回来。如今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的鸟雀都帮你看过,既然没有一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又或者藏在村镇里再不露面,何苦再找呢?就报个死,将领养底册消掉就是了。”

    用尾巴缓缓敲击洞穴的地面,寅斑忽然道:

    “我想到办法了,这次一定能很快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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