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萝把最后一桶温泉提来的水倒进一个寺庙里头用来囤积防火用水的大海缸中。见松萝示意自己进去,老虎型的寅斑看了看水桶又看了看松萝,随后伸出大爪子在水里探了探,然后才一屁股坐进了大缸里头。由于老虎太胖,等到坐稳缸里的水就剩下了一半。眼看水不够了,松萝又急急跑回温泉边提了一桶,然后拿着刷子给老虎认真刷牙剔牙,随后又用刷子粘着胰子认真刷老虎的毛。从脑门刷到后背,又从后背刷到四只爪子,一缸水转眼就变成了浑浊的灰色。将湿漉漉的寅斑留在洞里的火堆旁边,松萝去温泉洗了个澡,回到洞中立刻对着荧光橙和乳白底色交错的老虎惊呆了。松萝心想大哥你谁啊?太辣眼睛了吧这也?看见松萝震惊地盯着自己,寅斑低头露出虎牙一笑,看起来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寅斑侧着躺在石榻上,松萝不断给老虎肚子上的白色绒毛编小辫:

    “我爹有个朋友是驻守西北的将军。有一次我去他家后宅玩,看见他家墙上挂着一张老虎皮。那张老虎皮的底色是土黄色的,像这种橙黄色的老虎皮,我没见过谁家里有。但所谓怀璧其罪,也说不定谁的家里有私藏不敢拿出来呢。”

    说了这话松萝有点害怕寅斑会不开心,于是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寅斑的眼睛。谁知寅斑只是平静地看着松萝:

    “东北虎的伙食不同,健康程度不同,年龄不一样,毛的颜色都是不同的。况且皮毛处理过后都会没那么鲜亮的。我的毛被铺在地上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鲜艳,但总归会比你看见的那张要强。”

    实在没想到寅斑会这样说,松萝惊了一下,寅斑表情也变得深邃起来。沉默片刻,松萝道:

    “我小时候奶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奶娘说,从前山里有一只狐狸精。有一日狐狸精偷吃庙里的贡品,看见了一名进山烧香的公子。狐狸精爱上了这名公子,于是修炼成人接近对方。谁知公子早就看透了狐狸的真身,于是在接近狐狸时将符咒贴在了对方额头上。公子说,有了这只狐狸,我就可以为我的未婚妻做一条围脖。”

    说到这里松萝停下手中的动作叹了口气。寅斑抬头看看松萝:

    “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在一千年前阴山的冬天。大概就是如今这样的日子,洞穴外面飘着白茫茫的雪,一大窝小老虎一起在洞穴中扭来扭去。到了傍晚的时候,老虎妈妈还没带着獐子回来,这时几个脚步声从远处走来。几个人走进洞穴里,一个男人说这就是那只母老虎的虎仔,不能留着这些会祸害牲畜的猛兽在这里。他们拿出刀朝着这一窝小老虎砍下来,一只只小老虎被结连砍死了。就在刀要朝着最后一只小老虎砍下来的时候,小老虎被人抱了起来。一个姑娘抱着小老虎说,天哪,他的毛居然是橙黄色的。我不要狞猫了,我要这个。”

    说到这里寅斑耷拉着点点状的八字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那姑娘是阴山太守的女儿,她身上老是散发着甜甜的女孩气味,还长着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她的父亲升迁到幽州后她将小老虎带到了幽州的太行山,把老虎养在自己院子里。那时候总是下雪,到了下雪的时候她就追着小老虎在院子里玩,到了晚上老虎就爬到她的床上睡在她身边。她说等到她死了就在墓穴旁边为老虎安置一个小墓穴。松萝,那只老虎是被人养大的。所以它不但不如任何一只老虎,不如有着神龙血统的祝融,它甚至连一只普通的老虎都不如。但那时候老虎从没有这么想,它想着自己是注定要和人在一起的,这就是它的归属,这样的归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番话松萝心中一沉。松萝总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看见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寅斑眨了眨三白眼看向洞穴外头飘落的雪花沉默良久:

    “过了三年,老虎已经长得太大。有一日姑娘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老虎以为大家又要搬家,谁知忽然有一天街面上热闹起来,院子里空无一人。从那之后姑娘就不见了,她出嫁了。”

    说到这里寅斑的表情阴沉起来:

    “老虎被关在院子里,一连几日都没人来送吃的东西。老虎又饿又渴,姑娘走了,家里已经没办法去饲养这么大的老虎,而且也没有办法驯服这么大的猛兽。就这样僵持了四日,姑娘忽然回来了。她哭着说现在就会带着老虎去夫家。她牵着老虎出门,老虎便乖乖上了那辆有个大笼子的车。老虎想着,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跟着她去夫家吧,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倘若不变成一张皮,就彻底没有去处了。可到了太行山脚,她将下人赶走把笼子打开了。她说如今夫家坚决不同意她养这么大一只猛兽,让老虎乖乖躲在山林里,等到她在夫家坐稳脚跟就回来把老虎接走。一年又一年,我在太行山阳日日眺望着幽州。就这样过了一百年,我已经变成了一只有修为的妖精,有一天别的妖精告诉我,人是不能够活一百年的。”

    听到这里松萝心中一阵难受,眼圈也跟着红了。寅斑伏在爪子上叹了口气:

    “我是当真不喜欢人,人类只会对同类信守承诺。可我却只能喜欢年轻的姑娘,我是没办法和老虎在一起的。”

    松萝暗想,其实那个姑娘做得也没有错。人类抛弃自己会长得太大的宠物,这种事就像是男人抛弃自己不能生育的妻子一样可以预料。从前松萝见过很多小姐被波斯商人忽悠买来了号称长不大的宠物猪,结果不出所料最后这批两头乌长得又臭又大,在找解决办法时一些小姐听之任之,那些被从小养大的猪就变成了过年时家里厨房外头挂的腊肉。还有些小姐坚决不同意如此,于是雇人将猪运到庙里,又给了庙宇一大笔香火钱将猪当做长生猪养起来。其实从某种程度说,将猪和老虎这种有经济价值的东西放在庙里或者放归山林,这已经事饲养者的一种善良了。毕竟对于从小被养大的动物来说主人就是自己的一切,它们根本就没有反抗主人的概念,如果被主人算计那么就像儿女被父母算计一样只能束手就擒。但也许对动物来说,从人类的角度去理解原谅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胡乱想了片刻,松萝伸出手摸上了寅斑的后颈。这一摸之下松萝自己都是一愣,寅斑也做出个惊恐的表情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愣了片刻,松萝给人按摩一样两只手不断地捏着寅斑后颈:

    “既然是在官家小姐家中长大的,你就应该明白,为了争夺编制大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要成仙就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弱点,不要透露自己的黑料。”

    被松萝捏得僵了片刻,寅斑再次伏在石榻上:

    “其实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本来想把你咬死的,但你让我想起花娘。我以为是她回来了,她当真回来看我了。”

    听到花娘松萝感觉不是滋味起来。看来花娘就是当年那个捡到老虎的姑娘,原来自己又是一个替代品。自己得到的感激的捧在手心里的,这些从头到尾不过是旁人剩下的。从陈家少爷到寅斑,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填坑的。

    见松萝面色变化,老虎挑起一边眼睛看向松萝:

    “而你也从没喜欢过我,你轻视我,可怜我,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一只动物。你不会像仰视老安和你的未婚夫一样仰视我,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强迫你咬死你,这仅仅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花娘。松萝,我是不是很可怜?”

    看着老虎的眼睛片刻,松萝实在无言以对。如果自己就是那个花娘,一个男人如此等待自己善待自己,自己一定会甘愿为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即便是假的也无所谓,毕竟自己没有那种嫡出小姐的命运,况且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松萝忽然抱住老虎的脑袋亲在了老虎的嘴上,随后又把舌头伸进了老虎毛楂楂的嘴里。感觉松萝来亲自己巨大的老虎周身都抖了一下。松萝将老虎的大鼻子推开:

    “在人类的行为里,能不嫌弃地做出这种事就代表喜欢,不是那种看动物一样的喜欢,是当做男人一样的喜欢。”

    寅斑震惊地盯着松萝好半天,最终道:

    “当真?”

    松萝抚摸着寅斑的爪子看着石榻点了点头。寅斑把大爪子压在松萝手背上开始玩猫爪在上的游戏:

    “其实早成仙与晚成仙,对我来说也没有所谓。明日是腊八,我便写一封请表上奏,表示在你死前我即便排到号也不会成仙。”

    听见寅斑这么说松萝心里咯噔一下,但想了片刻还是看着石榻点了点头。寅斑将松萝孵在肚子下面:

    “再亲我一下。”

    平日里寅斑早上从不叫松萝起床。但或许是因为腊八要有仪式感的关系,这天早上老虎前爪伏在床上将松萝推醒:

    “我现在出去了。今日腊八是上香的日子,山林附近的闲杂人等会变得很多,众神出动受祭三界秩序比较混乱,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要到处乱走。一定要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听到了吗?”

    眼看寅斑突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松萝心想对啊,倘若不是上香的日子人多,我又怎么能逃跑远离你们这些破事呢?心想这大概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了,松萝看着老虎橙黄底色额头上排列着一大串王字,还长着两个点点眉的卡通脸点点头:

    “给我带些水果回来。”

    眼看老虎一扭一扭地走远了,松萝起身将洞穴清扫一番又将被子叠好,随后将几块干粮揣在怀里溜出了洞穴。走到洞穴门口,松萝再次扭头看着这个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又看了看寅斑拿回来胡乱垒在桌子上的糕饼、水果和坚果,忽然很想在墙上写上个“李松萝到此一游”。但感觉这样的任性行为会让自己本不幸运的人生雪上加霜,松萝还是啥都没做转头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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