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传雪飘乎乎的声音登时就冷静下来:只要不是装神弄鬼,一切都好商量。
此时月光被一层浓重的雾霭蒙了起来,看得就分外不真切,但除了身旁的阴影之外,打眼可及的地方都影影幢幢地布了一圈,好似在光亮无法触及的角落还有些什么东西。
“施主,你在下面还好吗?”
气氛正古怪着,一声低低沉沉的声音轻飘飘从上方摇了下来,本应是小心翼翼地,放在此时此景,听起来却显得分外幽怨。
幽怨着幽怨着,那声音就不对了,一呼百应了——
“下面的都好着嘞!”
“下面的都好着嘞!”
“下面的都好着嘞!”
……
耳边登时被吱吱呀呀吊长嗓子的、男女俱全的鬼叫声包围起来,间或交杂着传雪一通吱哇乱叫。
谢尘见鬼叫了几声后下面就没有动静了,又想到顾施主本就是个半瘫,这跌下去可还得了?
顾含春抬眼看上去的时候,就见到他背身攀着裂口的边沿要往下爬来,当即一惊,忙喊道:“你别下来!去找人来救——”
“我”字还压在舌根下,“噗通”地坠地声硬是给他堵了回去。
谢尘手下一滑,直直摔了下来。
这下别说是找人来了,还能爬回去就不错了。
顾含春默默偏过头,无语凝噎:“……”
这洞里寂了半晌,和尚细挲了几声,动了动筋骨,站起身走过来,借着月色看清了顾含春垮得老长,都要埋进土里的一张脸,哂笑了一声,道:“贫僧未曾料到雪路湿滑,一时不慎手没抓牢。”
顾含春仰着脸无甚表情地斜睨着他,心说:我看你现在不是知道的挺清楚……
急风骤起又顿歇,短暂地吹散了一层蒙雾,月色冷冷映下,让他们看清了这地洞里的全貌。
其实说是地洞,并不那么确切,这实则是条狭且长的沟渠,看样子是挖到一半便撂着了,很多地方都散着土堆与挖铲。
只是除了这些,地道里还有点别的东西——
叠了一层的枯尸。
方才顾含春摸到的就是一个咽了气的姑娘的手。
这姑娘死的着实凄惨,面目凶横,死相骇人,心腹敞出一个大口,竟是生生被人连心带肺活剥了出来。而黑暗中那片连绵的阴影,竟然是数不尽被剖心取肺的干尸,看得人一阵心惊。
更为古怪的是,下层压着的死尸已经化成了白骨,而上头的那些却尚未化腐,这中间似乎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叠了一堆人上去。
这简直就是活生生堆出了个百人坑!
到底是何人能做出如此阴邪歹毒的事情?
他眉心当即蹙了起来,下意识要坐起身去看,刚一动,身上又是密密麻麻一阵尖痛:“嘶——”
谢尘听到吸气声愧疚道:“想来施主是因为贫僧的缘故不甚跌落狭洞,不若贫僧背——搀扶着施主?”他察觉到顾含春陡然瞪来的一眼,字到嘴边赶忙改了口。
顾含春斜斜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皮子:“多谢,不必。”
谢尘以为他是有些赧然,便又劝说道:“施主无需介怀,贫僧——”
眼瞧着他又要念经,顾含春烦仄道:“说了不必就是不必,你这小和尚怎地如此婆妈?”
谢尘骤然止了声,没再说话,却不时欲言又止止了欲说地看他几眼。
顾含春挪开眼全当没看到,背过身静静扫量起四下的环境来。
也不知这条沟渠能蔓延到何方,尸体便一路密密匝匝堆落了过去。
好在现在天寒,宿雪覆上了薄薄一层,把绝大多数难闻的死尸气掩盖了下去,才没让人当即呕出来。
传雪有些纳闷儿,这里的都是没了气的凉人,方才那几声又是谁在应答?
它便问:“刚才是什么东西闹出的动静?”
顾含春视线四下轻轻扫过,钉在了某处,扭头对谢尘命令道:“秃驴,你把那东西拾过来看看。”
谢尘自觉略去那个大不敬的称呼,几步把他指着的东西拾了回来。
落在死人堆中间的是个巴掌大小的白螺,上头刻着些纹路,只是在朦胧夜色下看得不甚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大致的图样——
“应声符纹?”顾含春有些奇怪:在尸坑里放这玩意儿有何用?
他抬头瞧了眼和尚,突然出声道:“你把说过的话对着它再讲一边。”
谢尘垂目在他手上的白螺上静静看了片刻,还未张口,便有人替他出了声。
头顶轻飘飘落下一声询问:“下面的人可还好?”
话音刚落,那鬼叫似的应和又起了——
“下面的都好着嘞!”
“下面的都好着嘞!”
“下面的都好着嘞!”
……
两人闻声仰头朝上望去,夜色下一道佝偻着脊背的身影从壁沿边探头下来,一边问着,一边又拖着麻绳慢慢往下放了个篮子下来,“姑娘,你吃些馒头,这里还有三文钱你拿着等到明早有人来放你走了后就快些跑,莫要再回来。”
老瞎子把竹篮吊下便又蹒跚着步子离开了。
“姑娘”四下一扫量,愣是没看出哪里有活人的气息,倒是吊下来的竹篮摇摇晃晃热气腾腾摆在他面前,好不诱人,他想也没想,伸手便要去抓个馒头。
只是到底伤筋动骨,想着如何,抬起手来又是如何,手倒是抬起来了,可半途骨头一酸,便直直坠下去了,“当啷——”地一声打翻了竹篮,三枚铜钱与白花花的大馒头骨碌碌在泥灰里一滚,恰好停在某人的指尖前。
这某人并非活人,是个死的。
顾含春眼皮子往上一挑,正正好对上某人一双狰狞怒瞪的死鱼眼,抓馒头的手讪讪收了回去,转头又是一顿:竹篮子打翻怎地会打出金属的声音?
他朝地上一看,竹篮倒扣的雪层下实则堆埋着许许多多的铜币,应当是老瞎子每背一个人,就拿来积攒下的,风霜雨露中已经锈了不少,只是垂眼扫去,那堆铜币下头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还不等顾含春伸手去拿,头顶倏然落下一片阴影,带着点寒林深木的气息便随风灌进鼻腔,他有些不适地撇开脸,蹙了蹙鼻尖。
回头时,谢尘蹲在身旁,瘦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开一层积雪,露出一堆生了锈的青铜铃铎。
“三清铃?”顾含春一愣,从眼尾散出去的余光就瞥到谢尘无甚表情地摇了摇头,道:“这是佛门檐下悬挂的护花铃。”
佛门?
顾含春尚未咂摸出个门道,酸胀的左臂就冷不丁贴上个温热的掌心,谢尘稍稍一使力便把他提溜儿了起来,嘴里正正经经道:“施主多有得罪。”
两手探进他两个腿窝儿里,往上陡然一抬,连人带剑颠在了身上。
顾含春猝不及防攀了上去,疼得一阵龇牙咧嘴,当即张牙舞爪地闹腾道:“放我下来!你这秃驴简直是欺人太甚!”
“劳烦施主忍耐片刻,这干渠里的尸骨具是被挖心掏肺而死,贫僧怀疑有人开尸渠行禁法,永安县上方的鬼雾如此浓厚大抵也与禁法脱不了干系。贫僧欲随着尸堆看看源头到底是何方孽障在此作乱。”谢尘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若是他再辩驳倒显得无理取闹。
顾含春鸟不悄儿地蔫吧下来,静静伏在他背上。
伏在背上才发现,这和尚看起来高瘦,一身素青的僧袍下却隆着一层悍削的肌肉,背着个成年男子脚下步子也迈得稳稳当当,沉实地穿梭在皑皑白骨堆出的狭路之间。
“你个二十出头的小秃——,和尚走在这死人堆里一丁点儿都不怕?”顾含春无事可做,心头琢磨着便生出了古怪:这秃驴身上并无佛骨舍利护体,看着也不像是能修出心丹固颜的修为,年纪轻轻初见这绵延几里的死人堆怎么会做到全然视若无睹?
谢尘面上无甚变化,道:“这些尸骨生前都是与你我一样的俗世凡人,贫僧有何可怕?”
顾含春又问:“如此之多的枉死者竟也动摇不了师傅的慈悲心?”
谢尘却摇了下头,垂下眉目看了眼远处堆叠成山的尸体,“阿弥陀佛”地念了一声佛号,低眉道:“只是这世间业障如此,人命无常、朝存夕亡,贫僧修行也应如此。”
言罢,他似乎是察觉到这个回答过于无情,临了便补了句:“贫僧见到这般情形只是感到悲悯罢了。”
顾含春闻言心头咯噔一跳,猛地一蹙眉,面色沉冷下来,厉声问:“你修的什么佛心?!”
谢尘垂着的目光缓缓收回,又朝脊背轻轻扫去,平静地开口:“贫僧修杀孽。”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眉似笑,眉宇间仿佛真的染着诉不尽的善念与慈悲,肖似金门宝刹中落在莲花宝座上,俯瞰聆听众生疾苦,那一樽金子捶凿出的,万分慈悲却置若罔闻的神像。
顾含春不再说话了,手抓在他肩头微微攒紧又松了开来。
传雪悄摸儿地探出半截骨头,在谢尘脑门儿敲了两下,“小秃子,你可知这世上佛修千千万,不受杀生戒修一颗杀孽心的不说一万也有一千,真正修得一颗铁石恶鬼罗刹心的却只有一人?”
“贫僧知晓。”谢尘古井无波地开口:“湛玄禅师拜入寒玄寺闭关三十载,反天道行之,不修慈悲,不修苦乐,修成了一颗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无欲的杀孽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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