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开遍晴光,  街上轰闹,两岸喧嚣,但连天的爆竹稍稍消停了些,  只在孩童的手上偶然泄露个一两声,“砰、砰”地,  稀疏地炸着,  仿佛一个正沉默的巨大火药捅,偶然露个火星子。

    元夕一过,该清算的都将要得到清算。林戴文歪在椅上,窗外林荫里的太阳,在他身上晃过一束光,  似一缕散漫的春意。

    他叹了声,向对面椅上的席泠卸力似的笑道,  “事情办完,我就该回苏州去了。估摸着我前脚到苏州,  你往应天府拜任的扎付就能到南京。好好干,等闻新舟调回京,我举荐你到户部去。在南京户部干几年,  北京那里的路也就通了。”

    闻听这绣锦铺地的高升之路,  席泠只是点头应着,  “多谢大人为我费心。”说毕,  他将搭在扶手上的手攥一攥,神色有丝忧虑,“自打元澜陶知行到了兵马司,  年关到现在,  仇家却没动静,  卑职心里有些放心不下。”

    “没动静?”林戴文眼露不屑,  向面前的熏笼伸出手搓了搓,“那是面上。背地里,去京城的路都要叫云侍郎家的马踏平了。只可惜,北京那些老滑头,这时候躲还来不及,不会理他们的。”

    “难道他们就这么认了?”席泠仍有几分不信,“卑职可不敢这样想。”

    林戴文摆摆手,安抚他,“我也不这样想,这会他们大约正推板着要寻个替死鬼。可铁证如山,明日就见分晓。大节下,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回家去吧。你放着虞家的亲事不要,必定是家中有缠身的温香软玉。礼也拜过了,我也不好留你在家吃饭,且去吧。”

    席泠辞出去,天光尚在,秦淮河的沿岸业已行满游客,醉客娇娘,摩肩擦踵。摊上的胭脂、绢子、扇面、连吃食也比往日花样多了好些,又添了许多扎灯花卖的,这时候坐在小竹凳上,忙着将竹条弯来弯去做成灯花架子。一切都在蠢蠢欲动地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欢闹。

    箫娘如往年一样,逮着这个闺秀小姐们都能出门的时机,就要显摆她新裁的衣裳新打的头面。见席泠回家来,急急在他跟前围着打转,“你还出门去么?”

    席泠总有些不放心仇家那头,歪在榻上,默默思想。箫娘见他心里装着事,竟没瞧见她新做的绾色长衫,便一屁股坐在身边,不说话。

    她一静,席泠便回过神来,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它了。笑着去环她的腰,将她转过来,“无事出门了,只等入夜,陪你到河边走走逛逛。”

    这才见箫娘的笑脸,他细细一看,才发现她今日檀口上抹的是淡一些的胭脂,粉嫩娇艳,显得几分俏皮。他就掐她腮,“怎么一年瞧着小似一年了。”

    箫娘素来对自己前头那二两肉有些亏心,因此格外神经敏锐。只当他是说这个,忙垂下巴颏看一眼,“不能够啊,我还胖了两斤呢。”

    席泠跟着她一望,当下笑倒在窗畔。笑够了,枕着后脑饧着眼睨她,“原来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过于亏心了些,我说的是你的相貌,你倒不打自招地想到别处去。”

    惹得箫娘一阵脸红,捉裙爬上榻捶他,“谁亏心了?!”

    他抬着胳膊挡一下,另一只手打下头伸过去,趁其不备摸了下,“就是你不亏心,我也替你亏心。”

    说话闹将起来,箫娘又怄又臊,跪在榻上下狠手打他。打得她自己没劲了,就被席泠一把兜坐在腿上,“不闹了,瞧你脸红得。”箫娘将将气沉下去,谁知他歪着眼,蹙着额,很正经地思索事情,“要是往后生个孩儿,没奶给他吃如何是好?”

    箫娘险些一口气没上得来,泼口吼他,“请奶妈!”

    他牵起唇角一线地笑,环紧她的腰,“平日我要使银子请人做个什么,你总说银子给你,你自己做。怎么如今又不说这话了?这还不是亏心?”

    恨得箫娘立捏他的嘴,“你还是少讲话的好!”

    胡闹一阵,日影慢慢沉坠西山,彼时皓月繁星,天净如壶。细风里夹着硝烟的味道,是密密麻麻的爆竹烟火,地上在炸,天上也在炸,轰得人心振奋。

    箫娘预备要往秦淮河去,提着灯笼先转到何家问绿蟾。绿蟾正坐在书案前,点着两盏灯,照得她笑颜凄清,“我不去了,你与泠官人去吧。”

    何盏也在屋内,原是远远的在榻上看书,书上一双眼看她的脸色,又看箫娘应对。

    听见箫娘连带着丫头在案前好一阵劝说:“怎的又不去了呢?咱们前头说好的,你这一向身子不好,出去走一走逛一逛,有了热闹气,去去病根不是正好?”

    闻言,何盏见缝插针搁下书走来,陪着笑脸,有些低声下气,“伯娘这话说得不错,在家闲待着做什么?前日大夫来瞧,不也说是要多走动走动?成日睡着,反睡没了精神。去吧,我使丫头小厮们点灯,你若嫌烦,咱们包一艘船,在船上吃酒联句?”

    绿蟾漠漠抬起眼扫他一眼,仍对着箫娘笑,“我有些不爱去挤闹,你自己去吧,瞧着什么稀奇东西,想着给我带一个回来也就罢了。再一个,我兄弟太太在那边有些冷清,我一会要过去伴着他们吃元宵呢。”

    箫娘也有些瞧出端倪,绿蟾不大理会何盏,待他有些冷冷淡淡的态度,许多话不与他直说,倒拿她在中间当个靶子。那头何盏也拿她当个说客,暗暗朝她递眼色。

    她领会一二,踅到岸后掣绿蟾袖口,“回来再吃一样的,再或,带上继太太与兄弟一道去走走。一年下来,就赶上节礼热闹,在家哪个时候坐不得?这会错失了,可又要等明年去了。”

    “年年都是那样子,我瞧着没甚稀奇。”绿蟾还是这话,笑着垂下脸,“好箫娘,你们去吧。”

    箫娘无法,窥一眼何盏,见他脸色灰败,又旋回榻上去歪着。箫娘又喊他,“小官人同我们去走走?”

    “算了,我也懒得去了,伯娘与碎云去吧。”他笑辞,复把书卷起来,挡住一张悻悻的脸。

    丫头打着灯笼送箫娘后门出去,箫娘拉着她路上嘀咕,“你们奶奶与姑爷,就一向这副远不远近不近的样子?真格就不好好一处说话了?”

    “我也连日两头劝说,姑爷么倒好,巴不得寻着时机与姑娘说话,只是姑娘总是冷冷淡淡的不理他。我底下也与您一样的话劝姑娘:‘这件事也不怨姑爷,我说句无情的话,倘或老爷不犯事,姑爷也不会查他。姑爷是个耿直性子,姑娘千怪万怪,也要体谅他的难处。’”

    箫娘点着下颌,“虽然过于站干岸了些,可的确是这个理。未必两口子一世里如此?他们从前好得那样子。”

    “可不是您这话?姑娘说,她不是怪他,只是不知该怪谁去,与他总似一时远了许多,怪也怪不上,恨也恨不上,只是要说亲近,她也做不到。我落后想来,也是,到底我们老爷是姑娘的亲爹。这事情,我看还是得等老爷放出来了,事情了结了,他们两个才肯慢慢好呢。”

    “少不得只有如此了,亏得你是好的,在中间为他们调停着。”

    箫娘叹行出去,席泠正锁了院门。两个人遐暨河岸,灯市兰街又比去年添了许多花样,凤楼画船,夜笛飞声,火树星桥,宫花转影。杂耍白戏一路行来,引得游人涌动,嬉笑游冶。

    跟随人潮一路去,箫娘吵嚷肚饿,在摊上买一包酥皮玫瑰饼吃,掉了满地的渣。席泠恐她被游人挤散,暗在袖中牵着她,“你下晌没吃饱?这会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又吃元宵,肚子受得了?”

    耳边聒声阗咽,箫娘倾耳过来,“什么?!”

    席泠摇着头笑了笑,穿一件青绿的直身,外头套着靛青大氅。走着走着,他剪过手,顺带把她的手握在袖中,牵到背后。横竖这夜拥挤缭乱,没人会留意。

    前头人堆里在耍龙,栲栳似的围着大圈人,攒动的人头上浮飞着一条黄澄澄的龙,追着前头那枚烧着灯的龙珠。瞧了这里,箫娘转头又被人高举的绿鲤鱼灯吸引,拉斜席泠的肩,跳着指着,“我要个那个灯!”

    席泠只得在人潮里寻买灯的摊子,好容易找见,他在摊前拣选,箫娘又走到下一处买纨扇。

    货郎竭力说:“奶奶好眼光!扇面连料子带绣活都是苏州一等绣娘的货,可不是那起蒙人眼的。”

    箫娘半信半疑,举起来,对着高高瘦瘦的竹竿上挑的灯笼照。线走得不算精细,哪里能是苏州的货呢,拣个高兴罢了。

    她垂下高举的手,还没来得及垂头,就瞧见灯笼红红的光烧在黑压压的天。仰着脑袋转一圈,万里灯河都向黑压压的天空烧着,呼应着夜空的繁星。

    天乌压压空茫茫,没尽头,越到远处越黑。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从那杳杳的天边走来,不知途径多少黑暗,才走到这里。

    她久久仰着脸,有些想哭,不为别人,单为她自己感动。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半生为奴,竟然就凭借她单薄的骨头,一路在无涯黑海里跌跌撞撞地往前,终于寻到岸,走到安稳的现世里来。

    远远苒苒香尘浮动处,被下人簇拥着的露浓也跟着她抬眼。一轮玉盘似的月,被云翳巧遮,隐没的那一半像被谁敲碎了,漫天的晶莹的碎片。

    元夕灯夜,露浓借故带着家丁丫头走百病,刻意走到这里来,借人群藏身,跟着箫娘与席泠。箫娘买饼吃,她也使小厮买饼来吃;箫娘买绢花,她也使丫鬟买绢花;箫娘要灯,她也打发人去买灯。

    这一夜,她把自己伪装成箫娘,试图体会她平凡而微小的快乐。可玫瑰饼甜得掉牙,绢花粗制滥造,至于鲤鱼灯——她的灯,似乎是席泠手上那只,大红的,画着金的鳞片,有一把油纸伞那么大。她亲眼看到她的灯,被席泠举到箫娘头顶,盖住了那黑压压空茫茫的天。

    他很是和煦的笑,那一种温柔,是四月的风,八月的夜,细细流长,“三十个钱,哭去吧。”

    他总是轻易能逗得箫娘高兴,她那些被夜空兜罩下来的哀与愁顷刻烟消。仅仅一刹那,她由黑漆漆的不安里换骨脱胎,眼泪不再来,“三十个钱而已嚜,我没那样小器!”

    席泠将灯从她头顶绕到她身前,照亮她笑嘻嘻的眉眼,“快拿去,还要买什么?”

    箫娘歪着眼看他,察觉他在擦身的人堆里有一丝丝不自在。她恍然猜着了,他八成是嫌举着这小孩子的玩意儿有失他“席大人”的体面。她想起从前贫困的寒冬,他冷得牙关打颤,也不肯把手缩到袖管子里。

    她故意不去拿,就是捉弄得他难堪,以报平常他捉弄她的仇。只管往前走,“你替我拿着嚜,费你多少事?”

    席泠只好在后头举着,倏然撞见府学里的几位生员,朝他作揖,“学生们见过席大人,大人有礼。”

    箫娘憋着坏回首,见他要回礼,奈何被那鲤鱼灯碍着手。金红的光照着他的绿衣,箫娘恍惚觉得,她是那条鱼,终身束缚在只属于她的这片绿湖。

    他似深水的沉敛里,有旁人难察觉的窘迫,屹然地朝几人点头,“嗯,有礼。”

    她瞧笑话似的瞧了一会,才走回去接灯,解救了他。几人错身,他们在前头交头接耳地说话。

    隔得太远,露浓听不见,她的耳边都是丫鬟们的嬉笑,是人群的惊叹喧哗。她的周遭,一直满是这般富丽堂皇的围绕。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世界如此贫瘠荒芜,她找到了空虚的原因——从灵魂到情感,她是穷困的。

    于是她潦倒地转身,“回去吧。”

    丫头凑过脑袋,低声问:“姑娘不逛了?泠官人还在前头呢。”

    露浓回过头再看,他们的背影已经没在人堆里,她迫切地想搜寻,想抓住。因此她又向礼教的墙跨出一步,裙下的脚却退了一步,“过些日,等他忙完,我们去他家里找他。”

    丫头惊了惊,又把声音抑低些,“那我们寻个什么由头去呢?”

    “去看箫娘啊,她往我们家里走动了这么久,我与她要好,去瞧瞧她,总不为过。只是不要告诉家里,就说咱们在外头包了船玩耍。”

    议定了,便携家丁丫头浩浩荡荡上车归家。正缝二更天,人群也随虞家的马车稍散一些。

    三更又少一半,来处灯火依旧,只是人烟清瘦。箫娘便也同席泠归家。一路上好些邻舍,赶着时候巴结席泠,就争相围上来夸赞箫娘。掣着她的袖口说好、望着珠翠说好、连她不惊人的相貌也说成是天仙下凡的料。

    箫娘高兴得要不得,在巷子里不断向邻舍道别。喧嚣里响着清晰的开门阖门声,匆匆掩在头顶乱炸的焰火里。

    红的蓝的光闪一闪,照亮了自家院墙底下站着的一个人影。箫娘正觉眼熟,那个影就轻轻喊了声,气息有些不稳,“箫娘。”

    后头又跟一声,沉敛许多,“席翁。”

    是仇九晋,席泠松开箫娘的手,与他相互作揖。仇九晋未打灯笼,瞧不清他的脸,倏然天上的焰火又一照,席泠才看清他欲语还休的眼色。

    花好月圆夜,他总不是来寻席泠说公事的。于是席泠笑一笑,把灯笼递给箫娘,“你们说话,我先进院。”

    直到他进去轻阖了院门,又一阵,仇九晋还没开口。箫娘举高了圆圆的白绢灯笼,在墙根底下照他的脸。他的脸也是白的,像院墙上那种蒙了灰的白,寥落而陈旧。

    那微微黄的一点光将仇九晋照得有些不自在,他把脸偏着让了让,讪笑无声。来前像装着满腹的话要与她说,真见着了,又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

    过去太遥远,积攒的思念太缭乱,无论拣哪一头说起,都有些没头绪,胸闷气短。

    还是箫娘眨眨水汪汪的眼,先开的口,“阿九,大晚上你是来寻我?有哪样事情?”

    她起了头,仇九晋就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见你年后也不曾往家去拜礼,就来瞧瞧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难事绊住了脚。”

    箫娘也不好讲是他家恐要出事,席泠不许她去。便随口扯了个慌,“隔壁何家的奶奶病了,我时常去瞧她,有些不得闲。软玉前几日倒是来瞧过我了,我们说了半日话。她回去,没同你说起?”

    “说起过。”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好像随着潺潺的溪飘摇远去了。

    但一个陡然间,又兜转回来,“可我仍有些不放心,就想亲自来瞧瞧你。”

    打从箫娘离了听松园,同一个南京城,甚至好几回往仇家去,或近或远的距离,他们都没再见过。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想见的人,千万里也能遇见,不相干的人,总难重逢。

    但今夜箫娘不能回避,他是刻意来见她的。他平静地站在面前,夜色里藏的眼睛,箫娘总觉不那么平静。

    她忽然有些亏心,好像他们共渡湍流,还没涉岸,她先残忍地丢下他跑了。她不知道该说自己过得好或不好,怕好了,他会心酸;怕不好,他又忧心。总之,转来转去,好不好,都是她亏欠了他。

    她把背靠在院墙,明月下,墙头坠落零星杏花。冬去春来,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避不过去,就笑了笑,如实相告,“我倒好,虽然还在这破院子里住着,不过不像你那回来。如今门窗都新换了,不透风,吃穿也一概都是好的。”说到此节,她的声音渐渐恬静下来,“这日子算不得大富大贵,可总比从前与人为奴要好得多。”

    言讫,她惊觉这话有些不好听,恐他误会这是在指责他与过去的那些事,便偷窥他的脸色。

    看也看不见,月色太淡,烛火太弱,夜太晦暗。只听见他的声音,透着轻飘飘的笑,由衷的,“追根究底,你不是奴婢,你一向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黄的烛光染在她的裙角,再往上,仇九晋也看不清她。可他很想再看一看她,便朝前迈近一步,也仍是看不清。他对这黑夜,有着对命运相同的无力感。

    旋即他想起很多他们过去的欢声笑语,他只好从浩瀚的回忆里,截取她过去的模样,来面对眼前的物是人非。他也想起她从听松园抽身前一夜说的那些话。

    关于她说他也已不再爱她那一句,他现在有了答案。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倘或不爱,也不会千回百转地寻她,寻到了,再放开,放开了,又兜兜转转打探她的消息。

    但他很明白,就算他一生的光阴都凝结在爱她的岁月里,却在她心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无可奈何大约就是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犯不着做,任何言行都是多余的。所以他只是笑着点点头,望一眼头上悬着的苍凉的月亮,“听见你好,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箫娘把背从墙上立起来,听着他淡淡的笑声,有一丝错乱,不知该如何举措,好像任何举措都是苍白的。她只能恍惚地望着他的背影走出去几步,又恍惚地望着他忽然折返回来。

    他折身回来,抱住了她,十分庆幸她没惊慌和挣扎。为这小小的庆幸,他把心底的一生的眼泪都流给了她。

    箫娘从错愕到体谅,一直等着他说话,等到又一阵烟火在遥远的河岸跃起来,高高照亮岑寂参差的,乌压压的一片片青瓦,一闪而黯淡。

    仇九晋在她头顶、背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咽回了泪,拼得额上青筋突起,心脏窒息,手也打颤,嗓音才勉强算是平静下来,却说了一句玩笑话,“从前,你说我这辈子娶不了你,你就下辈子嫁给我。小箫儿,我记着的,我等着你。”

    箫娘这一夜连番错愕,大约从前是说过这么句玩笑话。爱到情浓,别说下辈子,连生生世世的狂言都敢说,怎么当得真?

    “我……”她实在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了,不知该怎么应对。待回过神来,仇九晋已经钻入木板桥那头的巷口。

    他没等她的答案,或者他不敢、不忍,都有可能。他抱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期许,消失得没了踪影。

    风被巷子拉得蜿蜒凄长,长得足够吹冷一身、一生、以及永恒不灭的一颗心。仇九晋从巷子走到灯市里的时节,眼泪已经被风干透,脸上只留下一圈细细青青的胡茬子,是一片枯萎的狼藉,埋没在如花如锦的万枝灯影里。

    他常常忍不住想,倘或当初,假使当初?当初又怎样呢?其实当初也无路可走,一向无路可走。他只不过是父母的奴,家族的奴,权与利的奴。他一生一世为奴。

    华筵提着灯笼在人堆里拉住他,“爷,咱们不乘车回去?”

    “不了,走走吧。”仇九晋凄怆而空茫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瞭望向拥挤无尽的长街。

    石板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炮仗碎屑,以及各式的碎灯残纸,总体是大红的颜色,仿佛整个人世的红的尘埃都在这一夜坠落下来。

    尘埃之上,是浩渺的命途,是动荡的人海。他独自离魂地在里面走着,却觉得是在深海中坠落,一直无底的坠落。

    归家来,也是满园的张灯结彩。云氏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就是在大厦倾颓的前夜,也维持着十二分的体面。

    仇九晋走回清冷的屋子,独坐了半日。坐到四更,灯昏人静,偶有鸡鸣。天将要亮了,又会是崭新的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像树木的年轮,圈绕着他,勒紧着他。

    也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仅仅一念之间,他取来丫鬟们的头油,浇在各处。旋即擎来一盏银釭,向某个浇透了的角落里瞭望片刻。

    漫长的一刻,他的一生都是这一刻翻涌着,父母亲朋,仕途名利,皆是深刻的痛与无奈。若说深刻的爱,他仍然只想到箫娘,紧着也想到他对她下辈子的承诺。

    然后就毅然决然地投下了光烈的火。

    仆从们忙到三更天,这会睡得正好,这屋里又偏,谁也没来得及发现这屋里愈烧愈烈的火势。

    满府里只有玉台未睡,或许是门窗被钉死的原因,挡住了阳光,她的世界早没了黑天白夜。她穿着湖绿潞绸寝衣,披头散发地扒在窗上,透过木条的缝隙望见燃烧的夜空,是令她心痛又耻辱的方向。

    红红的火光由那些斜斜的罅隙里映落在她死气沉沉的眼睛,红得似连她的瞳孔也烧起来,烧得兴奋,烧到癫狂!

    许久许久,烧出一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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