铄石天高,鎏金昼永,黄金分心还没打好,黄金的杏就已烂熟坠地,踩了箫娘满鞋底的果浆。

    她拣了好的,装了个篮子,趁机提去送陶家绿蟾。赶上辛玉台归家,绿蟾连日没个说话的人,正无趣,伏案写词。写下句:闲愁处,莺飞花谢,阶遍苔痕,闷闷永日,帘锁悲人。

    瞧见箫娘来,兴兴要拿给她瞧。可箫娘提起薛涛笺,通篇不认得几个字,只得讪笑,“我没读过书,姑娘这纸上的,是我认得它,它不认得我。这‘悲人’是谁?悲什么呢?”

    绿蟾些微败兴,收回笺搁在案上,凄凄笑,“就是打个比方,你说,成日吃了睡,睡醒了逛,逛累了又睡,悲不悲呢?”

    “这有什么好悲的?我们想过这日子还不能呢!依我呢,倒想像姑娘说的,每日闲吃闲睡,可我若睡了,叫家里那两个汉子吃哪样?”

    绿蟾见与她说不通,摆摆扇,使丫鬟搬了根杌凳在榻前,两个上下对坐,“你不认得几个字,从前如何学戏词呢?”

    “都是师傅念几遍,我们记在脑子里。”箫娘篮子里拿了几条帕子来,一一摊在手上与她瞧,“姑娘使我做的帕子,瞧瞧中不中用?”

    有绣玉兰花的、荷花的、木芙蓉的……说不上多好,总还过得去。绿蟾也不是非要叫她做,不过是发善心,许她个活计谋生。

    便笑笑使丫头收了,又端了八分的攒盒来,里头是八样果脯点心,请她吃,“我听见说你家泠官人升了教谕?”

    提起来,箫娘便有几分骄傲,仿佛这是她能在绿蟾这等天生富贵的闺中小姐面前,唯一拿得出手的优势。因此她抬了下巴,目光没一丝闪避,“我们泠哥儿学文好么,迟早的事情呀。”

    绿蟾未曾见过席泠,倒常听见他二甲进士的出身,点头附和,“像泠官人这等满腹文章的人,自然是要高升的,你有福气。听说何家的何小官人与你们泠官人十分要好?可惜我家兄弟还年幼,否则与两位饱学之士结交,也能长不少学问。”

    “何小官人与泠哥儿往前是同窗呀,两个人一道在儒学读书,又一道往顺天府殿试。”

    一亩清荫半撒松窗,映着绿蟾满眼神往,“两个人都考了进士回来,真是好。可惜我不是个男儿身,我若是男子,也往隔壁去,与他们讨教诗文。”

    箫娘见她如此这般爱诗爱文,倏忆起往前在仇家,每逢节下亲戚来往,因太太后家高门,来往无不是仕宦书家的小姐。姑娘们设案围屏,请了她们做戏的去唱,她们在上头给人取乐,姑娘们在下头舞诗弄文,好不雅致。

    思来,便有一股怨嫉阗在肺腑,怯怯问绿蟾:“我不大识字,倒不懂,这诗文到底有什么好的,怎的你们爱得这样?”

    绿蟾摇扇笑笑,“你唱戏,词中有情你总是明白的。你瞧那些个繁琐的离情别绪,拟几个字表来,既简单,又有深意,是不是比说一大筐话更有意思些?”

    箫娘沉思半晌,抬起美目,“您这样一讲,倒叫我想起《西厢》一句词来: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那时候背这词,还问师傅‘这眼怎能流血,心怎会成灰呢?’后头想来,真是妙。”

    谁知绿蟾却叹,“李太白的《将进酒》里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你不识几个字,倒少了许多烦恼,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箫娘窥她半颦半怨,似有千万愁绪攒眉间,心里好笑,这八成是“崔莺莺思春”,自寻烦恼。转头想来,这十七的年纪,婚事还没着落,也难免。

    她借故宽慰她一番,竭尽赞美之言。逗乐了绿蟾,吩咐人拿了两匹料子并二钱银子来给她,“谢谢你来陪我说话,不拘什么帕子鞋面,你只管做来给我,咱们还像今朝一般谈天。”

    二人再说小半个时辰,箫娘便抱着料子拿得了几个钱归家,喜得眼波流彩。

    进院见席泠的窗户未阖,正伏案写文章。她便走到窗下,将那匹大红妆花缎扯开一截在身上比给他看,“你瞧,过些日子我与你爹行礼,我就穿这个,大红的,正是喜庆,白得来的哩。”

    墙外溪水和松声,像一层冷浪拍击了席泠一下。他提着笔行书,像是漠不关心,“什么日子?”

    “啊?”

    “你们行礼,定的哪天?”

    “下月初六。”箫娘嘻嘻将料子裹好,显然不介意她要嫁给谁,是谁都没关系,她只在意,“你爹讲,行了礼就拿着婚书去衙门里上我的户籍,咱们是一家人了,你高不高兴?”

    席泠抬起一双冷目,比秦淮河的水还冰。箫娘亦敛了笑,翻着眼皮往他窗台上敲敲,“我管你高不高兴,反正我是你老娘,往后吃喝拉撒,你都得照管我!你领的月俸呢?拿来给我,我给你攒着,往后讨媳妇用。”

    日染娇霞,变幻在席泠眼中,如一点情绪的叵测。箫娘瞧不出他的喜怒,讪讪抱着东西去了。

    至绿荫浅淡,她又来喊席泠吃饭,捉裙进了屋,在他左右打转,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怪了,她向来不对他掩饰她的贪婪,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呢?

    席泠搁笔看她,余晖压过她温柔起伏的侧脸,似一片锦霞含暗香,醉扶落日。他不禁把冷硬的嗓子放得稍软了,“有事情?”

    “叫你吃饭嚜。”箫娘搦搦腰,又不走,提起他的纸,满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她一个也不认得,悻悻放下,有些别扭地笑,“你读书多,能不能,给我起个名字?”

    席泠笑笑,歪在扶手上睇她,“你不是有名字么?”

    “这个不算呀。”箫娘叹着气,“我们八个女孩子到了仇家,是师傅给起的名字。喊我箫娘,喊别的倩娘、花娘、青娘、月娘,什么‘娘’都有,哪算个正经名字?我想着,趁你爹要给我上户籍,取个正经名字。”

    “你姓什么?”

    “姓乌。”

    席泠的目光在她身上方寸未离,片刻,提笔写了两个字。箫娘凑上去一瞧,倒认得一个,“这底下是个‘水’字,上面呢?”

    “空水。”

    “空水?”箫娘蹙额提起纸张,“乌空水?有哪样说法么?”

    “李白有句诗: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吹。”

    箫娘只听“李白”,便笑展了月眉,“李白好李白好,隔壁陶家绿蟾今日还同我说起李白。只是,怎的不叫“落花”?”

    席泠未作声,唇峰似含笑。此时此刻,她对他来讲,大约就是他凄清无涯日子里的一朵镜花,没着没落,真实又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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