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四清晨,祝眠悄悄离开栈。久不到迟州,他需要四处走走看看,以便明日动手后脱身。倘若他孤身一人,倒不必作此准备,但今次带上春容,难免要谨慎些。

    这间栈住的多是江湖人,昨天交手过几次,颇为麻烦。到了傍晚,祝眠索性挨门挨间地敲,一间间挑过去,入夜方归。春容提心吊胆地守着盏红烛等到夜间,等来祝眠一句:“安心吧,明天不会再有人上门找事。”

    祝眠刚起身,春容就醒了,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他离开。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他昨日那一番折腾,是为了她今日能够安稳独守栈。

    整个上午无一人来前闹事,以至于门被急促叩响时,她停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

    门外是两个熟人。

    沈轻轻和江菱雨看见她在门后,眼中尽是惊奇。沈轻轻率先开口:“原来是你。我还真以为是谢华君假借谢大哥之名救人,没想到是谢大哥令谢华君假借他之名赎人。哎呀,绕的有些头昏。不过谢大哥可算是想开了,不再遵着和赵涓涓那点誓言,来日你们夫妻二人双宿双栖,岂能不比独身老死幸福美满?”

    谢见微二十余岁尚未娶妻,有传言说谢家身为江湖中人却忌惮王府,不敢为谢见微迎亲,并因此对谢尧大加贬抑,甚至屡番提及兰庭当年娶官家小姐为妻之事,骂这二人是一丘之貉,难怪交往过密称兄道弟。

    可依沈轻轻所说,谢见微至今未娶,是因与郡主赵涓涓立有誓约。然赵涓涓远嫁邻国和亲多年,不知二人誓约究竟为何。

    “沈少侠误会。”春容侧身请二人入屋,“先前确是谢少侠在此居住。前日将房让与我后,人已不在此处。”

    江菱雨嫌道:“沈轻轻你又胡说。虽然赵涓涓毁诺在先,但谢大哥重信守诺,怎会和她一般言而无信?春容姐姐,我们是来找谢大哥帮忙的,你知道他离开栈后去哪儿了吗?”

    “不知。”春容摇头。说来确实奇怪,依谢尧与沈丛的交情,谢见微此来迟州贺沈轻轻成婚,理应住在沈家院房中。先前住在栈已是怪异,如今沈江二人寻不到他的踪迹,更是奇怪。

    沈轻轻同江菱雨扮着鬼脸,江菱雨举起银环便要招呼。二人追逐几步,沈轻轻躲在春容身后,歪着脑袋冲江菱雨示威。片刻后,却突然在春容身后站直,抬起手比划着二人的个头。随后两手掐掐腰,再弹开春容垂在身侧的两臂,自顾自地量着她的腰身。

    在江菱雨满腹狐疑的目光中,沈轻轻又抬起春容双臂,拉扯着人原地打转。

    “看你和我差不多高矮胖瘦,脸型也有些相似。”沈轻轻喜上眉梢,笑意盈盈,神秘兮兮道,“帮我个忙吧?”

    余下二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沈轻轻神色自得道:“明日是我成亲,但我抽不开身,不如你去替我拜堂。我会先写封信,你等拜完堂和方羡鱼独处时再交给他,他会将你安安全全送回这里。”

    “替你拜堂?”春容困惑不解,“有什么事比成亲还要重要?”

    江菱雨当即将沈轻轻拖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不是说今天咱们把人劫出来,然后交给谢大哥送出城安置。你又想什么歪点子?”

    沈轻轻满不在意地回答:“咱们劫了人直接送出城去,不等谁来接应,岂不是少了很多麻烦?”

    春容耳力好,即便江菱雨刻意回避,她仍听得清楚。

    这两人竟合计着劫人。

    若她猜得不错,应是去思恩阁劫元絮。思恩阁是官府所立青楼,楼内大都是罪人亲眷,无赦令不得赎身出楼。在寻常青楼劫人尚且违背律法,在思恩阁劫人,等同于直接打官府的脸面。春容一贯知晓江湖人胆大妄为,却不知竟如此明目张胆。

    江菱雨左思右想,竟觉得沈轻轻言之有理,便也到春容跟前,稍觉不好意思地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说:“春容姐姐,我们有件事要办,迫在眉睫!明日她若赶不回来拜堂,沈伯伯、兰伯伯必会跟我们秋后算账、家法处置的。看在谢家姐姐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凭什么要看谢华君的面子?”沈轻轻不情不愿,随即话头一转,兴致勃勃道,“放心,不让你吃亏。”说完她摸出一个钱袋,粗略掂了掂后塞入春容手中。接着又将江菱雨银环上坠着的两个银铃扯下,不顾对方急眼反对,一并塞到春容手上说:“这里大约有五十两银子,你先拿着。若是要多的,你开个价,等忙完回来再补给你。”

    江菱雨气得跺脚,别过头去不再理会沈轻轻。

    春容捧着钱袋与银铃,柔柔笑着,像是初春朝阳晕开光辉。她问:“沈少侠是要去救元小姐?”

    “谁要救她!”沈轻轻口是心非,“装腔作势地摆副臭架子给谁看!早跟我走用得着放火烧楼吗?要不是看她快死在那儿,姑奶奶才没空理会她。”

    “放火烧楼?”

    “没听说吗?昨天夜里,元絮在思恩阁放了把火,要不是后院有个水池子方便取水救火,那一院子人昨晚上都得死。她没把自己烧死,今天被锁去蹲大牢了。”沈轻轻越说越恼,气哼哼地瞪着眼。

    江菱雨愤愤道:“今天我们溜进牢里看过,元小姐身上烧出一大片伤,那些狱卒不仅不给她用药,还想着法子折磨她。如果不是明天有人要成亲,我定不会轻饶了那几个狱卒。只断了手真是太便宜他们。”

    “我成亲怎么了?”沈轻轻火气再起,“江菱雨,要不是你那破铃铛响起来打草惊蛇,刚刚姑奶奶就能把人给劫出来。”

    眼看两人即将吵起来,春容忙将她们分隔开来,站在中间挡着。随即她将铃铛交还给江菱雨,又将钱袋还给沈轻轻。

    她从来认为,没有比活着更难的事,也没有比死亡更简单的事。青楼妓馆中,百般折磨,千般屈辱,她从未想过自尽。或许在奉守礼教的元絮眼中,这是不知廉耻,但苟活尚且活着,若是早早一死了之,她眼中岂非只剩下草席缝隙中的一线天地。

    元絮与她不同,被迫无奈身陷青楼,宁可焚身自毁也要践行自己所信之道。她不置可否,但油然感佩。倘若元絮能如其所言,不甘为囚,不为一纸娼籍束缚。今日沈江二人出手搭救助其脱困,她乐见其成。

    于她而言,替沈轻轻拜堂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救一人出苦海。她乐意为之。

    况且,她曾听宦娘念叨过,佛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番出手帮忙,岂非算是她替祝眠积了福德?她本不信神佛,哪怕宦娘日日烧香膜拜,她也从未信过。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竟莫名生出些信仰来。但愿她积德行善,能为祝眠消解些许冤孽。来日他们隐居山林,能得安心度日。

    她望着茫然不解的二人说:“这个忙我帮。”

    二人欣喜若狂,江菱雨欢欢喜喜地将铃铛挂回银环,沈轻轻却嗤其一声,再将钱袋塞回春容怀中。

    “你就拿着,谁会嫌自己的银子多呢?何况是我找你帮忙,多少要给些酬劳才安心。今晚你就悄悄跟我回家,明日一早换上嫁衣,盖头一盖谁都认不出你来。”沈轻轻心满意足,又叮嘱道,“千万别出声,任谁和你说话都别出声。”

    “明日一早可好?”春容有些迟疑,不知此事是否该知会祝眠。

    沈轻轻犹豫了会儿:“也好也好,明日寅时到小门,敲七声,四长三短,会有人接你进院。千万别告诉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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