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春容今日听闻,谢华君所遇道上劫镖,共一十七次,均有惊无险。今日入城,城中地势简单,寻常百姓穿梭往来,又有官兵巡查管顾,不宜动手。这趟镖一旦入了城,便该一帆风顺才对。

    怎会在城中被劫?

    春容目光转向公子瞬,见他笑吟吟起弦,一弦一音,一调一句道:“觉得奇怪?”琴音泛起,渐弱渐消。

    “能够力战八名好手,在城中劫走十万金,非寻常手笔。”春容如实回说。

    “虽是好手,但皆有破绽。”公子瞬望向窗子。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傍晚天幕绚烂绮丽,却稍显黯淡。斜晖悄然而逝,玉盘挂上枝头,软玉楼内仍热火朝天,议论纷纷。多有登上三楼,在枯坐禅门前来回走过,想要一看究竟。

    “什么时辰了?”沉默许久后,公子瞬温吞开口问道。

    胆战心惊守在一旁的小赵立时看了眼沙漏回说:“戌时三刻。”

    “是时候了。”公子瞬起身,“谢华君初来时,带你在屋顶观星。今日中秋,宜赏月。随我来。”声色温润,语调柔和,全不似杀伐血腥令人生畏的公子瞬。

    春容的手搭在他腰间,贴上他的胸膛,有那么一刹那,她想到,人与人不同,公子瞬与公子瞬自然也不同。哪怕声音、脸庞学得一模一样,本性总难移。

    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凶戾狠毒的人。

    公子瞬携她登楼,站定之时,她仰面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已完全入夜,街上人家灯火熄去,仅余下三三两两烛光,如天穹星稀。二人如置身墨池,脚踏黑暗,而月华如练,披挂在身。

    天公作美,此夜晴朗无风。

    春容稳住步子,望着皎皎明月,舒心一笑。

    “时辰已到。”公子瞬附在她耳边低语,热息烫人,枕席床笫间的温存缱绻霎时跃然而出。若是待字闺中的千金碧玉,此时怕已心潮澎湃,红鸾星动。

    春容只稍避毫厘,疑道:“公子何意?”

    “看城南。”公子瞬扶着她的双肩,拧着她的视线向城南望去。

    城南观星台,若目力好些,在软玉楼顶依稀可见。她被迫看去,只见零星灯光簇拥下,观星台上竟有一轮血月绽光。

    “那是?”她失声低语。

    公子瞬未答话。

    小赵自窗子探出头来,兴冲冲道:“姑娘,刚刚还念着今年月饼送迟了,老胡可就把月饼送来了。姑娘要得鲜花馅儿,我闻着有股茉莉清香呢!”

    “先放着。”她回过神来,柔声回话。

    公子瞬道:“月已赏过,去吃月饼。”旋即带她下楼。她若有所思,再望一眼城南方向,那轮血月仍在。

    回屋时,公子瞬仍悉心照看她,搀扶着以免她落地不稳。小赵在旁看着,掩面窃笑。送上月饼时小声揶揄道:“公子与姑娘,这样瞧着,真是郎才女貌。倘若观音娘娘瞧见了,定要收去做金童玉女的。”

    “说什么胡话。”春容接了月饼,眼风飞去,佯作厉色将人撵去楼下帮衬老胡。

    公子瞬捏起一块月饼,喂入春容口中,又抹去她唇角碎屑。

    “慌什么。小孩子一句戏言罢了。”公子瞬吻过口齿间的茉莉清香,“难不成你怕我会因此剥了她的皮?”

    “怎会。”春容见他再度亲昵,便着手解他衣衫,却被拦下。

    “今夜予你好梦。”公子瞬面若春风,目光如水,“我与宦娘交代过,今夜不会有扰你。”

    说罢便离,唯余一室檀香。

    春容莫名,望着玉章,七根长弦稳稳停落,不久前琴音犹在耳畔。或许正如她所料想,他们虽在扮演同一人,却终究本性不同。

    朝夕相处,难免心生情愫,即便未有男女之情,亦能生出些怜惜来。他许是在怜惜自己。一如江慎,又如谢华君。

    她将枯坐禅内烛光依次熄去,仅余一盏放在枕边。

    烛火微明,她沉沉入梦。

    梦中一轮明月皎皎,落进酒盏间,她举杯欲饮,忽而一腔热血迎面泼来,溅入杯中,月色骤然染红,惊得她猛地睁开双眼。

    枕边烛火摇曳挣扎片刻,熄了。蜡烛已燃尽。

    一阵寒风吹动帘帐,拂过她额间。

    她起身披件外衣,蹬着绣鞋行至窗边,许是今夜赏月归时未曾关窗,此时窗子敞开着,后半夜起风,窜入屋内。她伸手关窗,冷风令她指尖生寒。

    而脖颈间忽如其来的冷意,令她额角冒出细密冷汗。

    有人在她身后,一柄刀、或剑,正架在她的脖颈上,后方人手腕微动,即可取她性命。

    “有药吗。”

    这个声音春容记得,并且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是祝眠。

    曾以五百金赠她一月好梦的人。

    “哪一种?”她没有回头,刀架在身上,却仍站得稳当,语调亦是平静。

    “止血疗伤,有效便可。”

    “有。”她应道,“梳妆镜前有四方红漆盒,右手边第二个盒中,有一方小玉盒,盒中便是。”

    祝眠收了刀。

    春容仍未回头。

    “替她上药。”祝眠撤身倚柱站着。

    有光亮自门窗透入,春容借着细微光,取出小玉盒后,转向祝眠所在。

    “人在床上。”祝眠指路。

    自她起身关窗至今,只片刻功夫,祝眠竟将一人搁在她床上。她心有诧异,却又觉得以祝眠的身手,并不奇怪。

    她带着伤药走到床前,室外的光亮照不到此处来,便无法辨别床上的人是男是女,是何身份。

    一盏灯适时放在床畔。

    春容几乎惊呼出声,却在瞬间掩住口鼻,截住自己的惊叹声。

    正在床上躺着的,面无血色的人,正是谢华君。

    “伤在腰腹。”祝眠再次指点,随即撤到远处,不再多看。

    谢华君的右侧腰腹已完全被血浸湿,可以料想衣衫下的伤口该是何等可怖。

    春容拿着伤药的手微微颤着,稳住心神后,从柜中找出剪子,动作轻缓地剪开谢华君的衣衫。她幼时挨过鞭子,衣料与伤口被血液粘在一起,揭开时痛得刺骨锥心。因此,除去谢华君的衣物时,她倍加小心,以免再动到伤口。

    “伤口约有三寸长。”烛火下,皙白肌肤间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丑陋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而她玉盒中的药膏,仅是涂抹细微伤口所用,“我的药,怕是无用。”

    说着,她端起烛台。不知是因那道伤口,还是因在床边蹲跪久了,起身瞬间,她腿脚发软,几乎再度扑跪在地。

    祝眠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搀扶着她的手臂。

    烛火摇摆,几欲熄灭。

    她抬头望过去,昏黄烛光照着他,柔和了锋芒。

    “做什么?”祝眠问她。

    “熏香。需要先将血味儿压下去,再找人送药来。”

    “这里有药?”

    “有。”总有些倔强姑娘要吃苦头,软玉楼内跌打损伤金疮药皆是常备,另有些消痕生肌灵药,很是管用。

    春容找出四只香炉,檀香再度焚起,很快室内便充斥着浓郁檀香味,稍压血腥。随后她找出几块锦帕团入口中咬紧,合眸深深呼吸后,拿起剪子狠狠刺入大腿。痛苦之音被锦帕团团堵住,未曾逸散开来。颗颗汗珠自额间滚落,泪珠亦挂上羽睫。

    剪子造出道两分长的伤口,鲜血淌出,蜿蜒血迹画在纤纤玉腿之上。她吐出锦帕,抹去泪珠汗水,将剪子丢在一旁,一瘸一拐地行向门口。

    门扉推开些许空隙,三楼来往人不多,等了些许时候,才等到宜书从门前经过。春容向宜书招了招手,低声将人唤到身边:“去厨房将小赵叫来。”

    没等太久,小赵便飞奔而来。

    “睡前剪了两根线头,剪子忘记放回去,睡时不慎被剪子伤到。”春容掀开外衣,撩起裙摆,露出伤口给小赵看,“别声张,多找些药来。”

    小赵惊慌地手足无措,又听春容小声安抚几句,才点点头去找药。

    药送来的很快,小赵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春容忍痛理了理头绪,知晓她是在说,这药是从老胡那里讨来的,没让宦娘知道,尽可放心。

    “有心了。”春容勉力一笑,“你去厨房吧。”

    “姑娘,我替你上药包扎。留你一个人怎么行。”小赵慌乱道。

    春容回说:“放心。楼里哪个姑娘不能独自上药?”连哄带撵地将人送走后,才又锁好房门。她腿上伤口虽小,却也不浅,挪步时亦是撕裂般疼痛,因此步伐很慢。

    刚锁上房门,祝眠便到她身旁,搀扶着她走到床畔。

    “柜中有干净软纱,可以包扎用。”她一面给谢华君上药,一面告知祝眠。待她上完药,软纱亦递到她手中。包扎结束,她才又抹一把汗,拉过被褥盖在谢华君身上。

    “血已经止住。但要疗伤,还是应该去医馆。”得闲后,她松了口气,旋即又揪起一颗心问,“发生了什么?”

    祝眠沉默良久。

    “抱歉,我不该问。”

    祝眠答非所问道:“你的伤还没处理。”

    衣裙已被鲜血濡湿。

    她的伤口不能被人看见,所以伤在大腿上侧,位置较谢华君的伤处更为私密。倘若要上药包扎,便需褪去裙裤。于她而言,在一个男人面前褪去衣衫不该羞怯忸怩。况且,如果七夕那日祝眠没有离开,他们之间早该毫无遮蔽。

    但在此时此刻,她坐在床畔,思及伤处,不由得赧然垂眸,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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