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的“日”, 有可能是今天,有可能是明天,于郑重而言当然是越早越好。
他第二天醒来之后,下意识把身边的人更往自己怀里带。
沈乔是困得很, 朦朦胧胧地踹被子, 眼睛都不睁开。
她一动, 郑重就给盖好,生怕她感冒。
十一月的天气里, 因为怕冷,她早就把薄棉被翻出来盖, 昨晚也一样。
可是被窝里多个人的温度是不同的, 所以这一晚上, 郑重就是在跟她做斗争,压根没怎么睡着。
他也没有赖床的习惯, 望着天花板发呆,阳光透过窗帘缝,能看清新家的每一处,尤其是灯泡格外醒目。
在大队, 是看不到这玩意的,大家都靠点蜡烛过日子,奢侈一点的就是煤油灯,幻想着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
每个人, 几乎都有一个进城梦。
郑重小时候对城市的全部想象就是公社, 对他而言那已经是很极繁华的地方。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住到省会, 甚至是在读大学的前提下。
即使是已经开学两个月, 他仍旧觉得现在的一切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间租来的房子给他安定感, 是在热闹的宿舍也得不到的,有时候充实的生活并不是靠人对多来获得。
他此刻只是静静躺在这里,就因为枕边人的存在和喜悦。
沈乔迷迷糊糊地在他胸膛蹭来蹭去,说:“要起床了吗?”
郑重看她的样子就想笑,摸着她的脑袋说:“想睡就睡。”
反正一个礼拜也就周日不上课。
沈乔还没彻底醒来,含糊道:“今天还得去买东西。”
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需要,厨房里只有个蜂窝煤。
郑重想想说:“那我自己去。”
沈乔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仰头看他说:“我们俩一起。”
郑重看她额角的头发贴着皮肤,说:“是不是很热?”
沈乔都觉得自己的后颈上有薄薄的汗,说:“非常热。”
浑身黏腻得想起床洗个澡,却又不舍得从他温暖的怀抱里挣脱。
郑重掀开被子的一角给她透点气,说:“待会我再换一床。”
沈乔用鼻音应一声,在他嘴边吧唧一口说:“真勤快。”
郑重手抚过她的发间说:“乔乔。”
眷恋和爱意好像都在其中。
沈乔盯着他的胡茬,在他的下巴上咬一口。
这像是开始的信号,剩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郑重的动作很轻,连她微蹙的眉头都很在意,尽量让给她更多的愉悦。
但即使是这样,沈乔也在不知不觉中揪着被单。
她的指尖染上淡淡的粉色,在沉浮中又被困意袭击。
郑重停下来的时候看她眼皮耷拉,叹口气说:“瞎逞能。”
他不是不肯心疼她,可是谁被小姑娘攀着脖子说“想要”,只怕都忍不住。
沈乔打哈欠道:“我要洗澡。”
郑重老老实实去买水,路上给她买早饭,当然这个点说是午饭也差不多。
沈乔囫囵吃掉三个包子,咕噜咕噜喝掉牛奶,把玻璃瓶小心放好,等着待会就退钱。
浦化的供应足,郊区有个农场养着一大批牛,所以本市的牛奶不用票就能买。
哪像在大队,想买包奶粉都得托关系。
不过郑重喝不惯,老觉得有个味道。
但沈乔觉得对身体好,总是哄着他喝两口。
这样分着喝的时候显得两个人是患难夫妻,好像日子过得很艰难似的,实际上他们过得已经算是不错。
等能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口子直奔副食品站。
沈乔手里没多少票,因为他们的户口在各自的学校,粮食供应上是按照城市居民的标准,但其它的票证都没多少。
她现在能拿出来的都是陆陆续续找同学想办法换的,不够的话就只能多花钱。
像散装的酱油就需要票,买罐装的就不用,只是一斤要贵出两毛钱。
对精打细算的人来说,哪怕是两分钱都要命。
郑重是觉得吃住在学校不觉得,自己当家才知道城里的油盐贵。
什么东西都要票,还得看有没有货,哪像大队只要有地总能吃上饭。
沈乔却一下子回忆起小时候在沪市,说:“以前就这样,一到月初我哥他们就得早上四点去粮站门口排队。”
那几年正赶上困难时期,运气差些天不亮出门还是什么都买不到,也就是现在是一九七八年,供应显然宽松很多。
郑重其实很少听到她提起家里人,这会说道:“是不是要给他们寄封信?”
搬家的事情,总得说一句。
沈乔跟兄弟们还是保持着正常的来往,尤其是弟弟沈梁,大概因为他还没结婚,整个人随性得多。
她当时写信往沪市宣布自己考上大学,沈梁还给她回了十块钱红包,跟两个哥哥给的加起来一样多。
她点头说:“我托同学从老家弄点茶叶,等东西到一起寄回去。”
话赶话,郑重有件事一直想提,这会顺势道:“过年我陪你回去吧。”
沈乔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啊”一声说:“回去啊。”
她回忆起自己离开家的时候的样子,多少有些忐忑,父母的决绝仍然在眼前,但不可否认的那是她的家,是她这辈子无法割舍的部分。
郑重知道他和家里的矛盾在哪,不过说:“我们不是私奔。”
他某种程度上也是个老派人,以前是实在太远腾不出时间,到现在还不上门拜访显然不合适。
沈乔原来也有想过这件事,不过顾虑重重,主要是怕郑重的自尊受到伤害。
不过现在肯定是不会,毕竟他也考上了大学,人情世故的东西上有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她想想说:“我探探口风吧。”
郑重握着她的手说:“我没事。”
即使有,这一关也是早晚要过的,这是男人的责任。
沈乔给他一个微笑,两个人拐到菜站。
这个点已经买不到什么新鲜菜,叶子全都耷拉在一起,郑重不得不再说:“还是大队好。”
毕竟队里有自留地,什么时候去摘都是最嫩的。
沈乔好笑地在他腰间捅一下说:“现在不是城里好了?”
那相较起来肯定是好的,郑重只是怅然道:“以前以为不在大队我会很开心。”
实际上还是有怀念的,情感上有许多不能被替代的地方。
沈乔想,这也许是每个背井离乡的中国人的缩影,大家对故土的情绪都很复杂。
她道:“等放暑假我们就回去。”
心里其实已经默认寒假要回沪市过年。
郑重听出她的意思,对自己不由得担忧起来。
他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不讨长辈欢心,嘴太笨,本来就是不被认可的女婿,要再不能表现好怎么办?
他不为自己,只盼着沈乔能高兴一点。
她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婚姻是被全家接受的,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她家里人是她并不差。
别的不提,结婚的时候人家礼数上并没有随意的地方,该送的礼是送齐的,于情于理他也得上门一一拜访。
沈乔其实也因为他今天的提议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当晚就做了一个梦。
无数的场景匆匆闪过,大多数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幼小的她总是在夜里上吐下泻,父母带着她奔走于医院。
醒来她手背在眼角擦拭一下,表情多少有些茫然。
还不到起床的时间,房间里黑漆漆一片。
不知道谁家的公鸡打着鸣,偶尔有自行车轮滚动的声音,扫把“唰唰”地划过石板路。
所有动静在此刻被放大,连同郑重的呼吸声都分明。
沈乔身体动动,寻找更舒适的姿势。
郑重下意识在她背上轻拍两下,不知道的以为是哄孩子睡觉呢。
沈乔一下子觉得,将来要是有孩子,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爸爸。
不知不觉的,她又睡过去。
这一回是浅眠,没多久眼睛又睁开,夫妻俩几乎是同时起。
他们虽然尽量找离学校近的地方住,不过路上还是需要时间,加上课排得满,三餐几乎还是要在学校吃。
两个人洗漱好出门,在巷口的小窗口买了馒头包子,到路口分开走。
沈乔还惦记着早上要选班长,嘴里嘀嘀咕咕地练习着待会上台要怎么说。
她对这件事属于有点想法,又不是特别强求,还有些顾忌在里面,因此准备上没有特别花时间,抱着一种平常心。
可人有时候是得失心越轻,表现得就越好。
她都不觉得自己有讲什么打动人的话,就以比较大的优势当选。
还是那句话,她在班级的人缘向来不错。
这种事情又很大程度就是看交情,从这来看,她能做班长可以说是毫无悬念。
不过新官上任,也没有什么大事做,小矛盾反而凸显。
主要来说,就是陈玉看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沈乔当时犹豫要不要选也是因为陈玉,对此并不意外,知道这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
但她还是抽出时间,找陈玉聊聊。
正是中午放学的点,人人都急着去食堂吃午饭。
沈乔抱着书往外跑,自然地跟陈玉搭话说:“咱们一块吃好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玉从理智上知道不是她也会有别人,但情感上是比较难接受的,尤其是在自己这么大一个滑铁卢后。
但她还是道:“好啊。”
两个人走着,沈乔问道:“公安还没有消息吗?”
陈玉知道她问的是那笔被偷的钱,摇摇头说:“没有,只能是认栽了。”
沈乔心里叹口气,也知道可能性不大,说:“我家里还有几本书单上的书,可以拿出来给大家看 。”
她贡献出来,陈玉就可以少买几本,也能省点钱。
陈玉不得不领这个情,拿人家的总是手短。
她道:“谢谢。”
沈乔知道这事就算是揭过去,毕竟严格来说她也不欠陈玉什么,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和善,这样以后的班级工作也好展开。
她对自己的处理还是挺满意的,吃过饭又充满活力去上下午的课。
十一月的天气,下午教室晒不到太阳,四面的窗都关着,也架不住风从缝隙里往里钻。
人坐着寒气直从脚底往上涌,露出的脚踝光洁白皙。
沈乔盯着黑板看,时不时点头做笔记,一直到放学铃响才停下来。
她收拾着书包,听老师说:“为宣传文昌阁重新开放,教育局打算以此为主题办个征文比赛,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踊跃参加啊。”
不管什么比赛都是荣誉,档案里记一笔对将来有好处。
沈乔心里已经决定要参加,就听到老师接着说:“获奖的同学还有奖金具体的到楼下公告栏看啊。”
这栋楼几乎是中文系专属,沈乔下楼后定睛看,一等奖足足有五块钱,二等三等分别有两块和一块。
对穷学生们来说,这已经是很丰厚的奖励。
沈乔回家的路上就一个劲地琢磨着,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去实地看一次。
她想得入神,到路口的时候都忘记拐弯,直接朝着错误的方向走。
何胜男就跟在她后面,本来没打算打招呼,不得不喊道:“学姐。”
沈乔回过神往后看,哎呦一声说:“我怎么在这。”
又道:“谢谢你提醒我。”
何胜男好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要去别的地方。”
沈乔最近还是挺经常看见她的,毕竟就楼上楼下的住着,这会说:“没有,回家做饭去。”
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寒暄,并肩走着。
何胜男道:“你爱人也回家吃饭吗?”
沈乔摇头说:“他晚上还有课。”
中间就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要是回来吃饭压根来不及。
何胜男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大家总得有话说才行,听完了然道:“是不方便。”
然后话音一转道:“你们想买自行车吗?”
沈乔当然是想的,不过犹豫道:“我们没有票。”
钱是一回事,票更叫人犯难。
何胜男道:“我有辆旧的凤凰,不过太大了想换。”
她个子不高,骑上去特别费劲。
但沈乔不挑剔,说:“大概多少钱啊?”
何胜男道:“不是特别新的车,你要的话就算一百吧。”
她也是看着觉得两口子不像是拮据的人,这才有此一问。
说着话到楼下自行车棚,她推出来给沈乔看。
沈乔骑到外面溜几步,回来说:“挺好的,不过我得跟我爱人商量一下。”
何胜男就是图方便,觉得不用把车推来推去,因此说:“行啊,想要的话随时找我。”
沈乔也是为了方便,主要是现在住的地方离师范比较近。
她走路的话一般二十分钟就能到教室,但是郑重去上课就得半个多小时,中间也没有什么公交车之类的,只能靠两条腿。
也得亏得是郑重体格好腿长,换个人天天这么走估计够呛。
她到家把存折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觉得挤挤还是有一百。
等晚上郑重下课回家,她就把这事提出来。
郑重第一反应是道:“不用,我走得动。”
他还没有拿钱省时间的意识,寻思又不累,毕竟以前翻山越岭一整天的时候也不少,哪有进城就娇贵起来的道理。
但沈乔也很能对付他,撒娇道:“你就不想早点回家看见我?”
郑重最拿她没办法,妥协道:“那就买。”
但很快又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说:“以后我可以接送你。”
沈乔没好气地看着他说:“是给你省时间用的。”
郑重道:“想跟你一起。”
路上的一分一秒也好。
这话说的真是叫人没法反驳,沈乔在他额角弹一下,佯装嫌弃道:“黏人精。”
郑重声音低低地嗯一声,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想着自己是要黏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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