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是个阴天, 空气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沈乔推开门看不免有些失落,想着叹口气又憋回去,寻思本来该是个好日子, 怎么偏偏天公不作美呢。
郑重看她的样子说:“待会说不定会出太阳。”
沈乔也只能这么想着, 重新绽放起笑容说:“没事,不影响我们的好心情。”
她今天的兴奋可不止是一点点,除非是天崩地裂才会消散。
早上第一顿,就是熬了一夜的鸡汤煮的米线。
鸡肉和骨头一碰就散,整锅看上去其实卖相不佳,不过味道是极好的。
郑重一连吃三碗, 这才搁下筷子说:“我去挑水。”
老话有云, 年三十,样样足。
有的人家为制造丰衣足食的假象, 甚至会借东西来家里摆着, 在这一天,不能说的词就是“没有”, 因此水缸满满、柴火高高是基本,即便是在只空了十分之一的情况下, 也得及时添上。
沈乔道:“一起, 我去摘菜。”
夫妻俩一块出门,其实同行不了几步路就得分开。
沈乔提着个小篮子,到自留地把最嫩的青菜连根拔起, 还带了几根葱和辣椒,这才原路返回。
两个人脚跟脚地进门,沈乔道:“你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
郑重不挑食, 说:“你看着来。”
不过心里觉得她应该早就计划好。
沈乔确实已经想好, 说:“那你等着吃吧。”
她撸起袖子, 进厨房就是丁零当啷响。
郑重探头看一眼,说:“要帮忙吗?”
沈乔胸有成竹道:“你洗个菜就好。”
郑重抱着竹簸箕出去,边洗边把菜叶子摘下来。
他把不好看的部分放在另一边,准备待会喂鸡鸭。
赶在年前,家里两头猪卖了以后,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少很多。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六十块钱和二十几斤肉,其中肉一半灌香肠一半风干,在天气大热前能保证有肉吃。
沈乔在厨房里忙着做蛋饺,隐约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在家的样子。
当时她还在灶台前等着出一个吃一个,一眨眼就到自己当家作主的时候。
时间挺快的,她不由自主又想起沪市的一切,然后甩甩头惨叫一声。
郑重还以为她是怎么了,火急火燎跑进来。
沈乔因为走神,蛋皮都烧糊了,脸上就写着懊恼两个字。
她道:“又失败一个。”
郑重一颗心放下来,有几分无奈道:“吓死我了。”
沈乔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太大惊小怪,吐吐舌头说:“不好意思啊。”
郑重不需要她把抱歉,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他甩甩手说:“我吃掉就没了。”
没有成品,就不能算失败。
沈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扑哧笑出声说:“行,那你消灭证据吧。”
郑重吃着是有股味,不过还是点头说:“很好吃。”
沈乔故意说:“这个就很好吃,我倒要看看你待会怎么往下夸。”
郑重一时词穷,缩缩脖子索性往外走。
沈乔看着他的背影笑,透过窗户看说:“出太阳了。”
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征兆,此时此刻非常好。
郑重也觉得今天的阳光很善解人意,晒得人正正好。
夫妻俩吃过午饭各搬着一把椅子在院里头嗑瓜子,半导体咿咿呀呀唱着样板戏。
黑尾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门,嘴里喊着说:“沈姨姨,沈姨姨。”
光听声就知道是谁,正中拉开门说:“吃饭了吗?”
黑尾眼看又要长大一岁,个头却没怎么长,不过眼睛滴溜溜转,透着几分机灵劲,道:“吃了。”
又展示自己手上的碗,说:“我妈做了糕。”
要换以前的规矩,家家都要做甜糕拜祖宗的,不过现在连宗祠都拆干净,谁还顾得上这些,也只有上年纪的妇女会这一手,起码沈乔是还不会的。
她惊喜道:“你妈可真客气。”
黑尾也听不懂大人话,执行倒是挺透彻的,说:“我妈说给你们吃。”
沈乔也不跟个孩子推,给他口袋里放把糖说:“玩去吧。”
黑尾乐颠颠回家,给妈妈看自己“收获”。
刘巧妹前后半生,几乎都寄托在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疼惜地摸摸他的头说:“那你有说谢谢吗?”
黑尾点点头,又急着去跟小伙伴们扔鞭炮,一溜烟跑没影。
对孩子们来说,过年是最快乐的时候。
沈乔都听见他们绕着自家院墙转来转去跑,好像都不知道累这个字要怎么写。
她不由自主嘴角上扬,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
按照前几天去复诊时空空叔的说法,生孩子这件事是不急于一时的,长辈虽然说得像不是件大事,但对多数人来讲恐怕是个打击。
沈乔看得出来,郑重心里是渴望有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家更热闹一些,只是嘴上不提而已。
她自己也期待过,尤其是最近有不少风言风语。
对大多数人来说,结婚要是三个月以内没动静,妇女们的眼睛就会一个劲盯着肚子瞧。
大家本来就觉得沈乔看着不好生养的样子,现在几乎是笃定。
毕竟鼻子灵的人从门口路过都能闻见药味,寻思世上果然是没有样样好。
沈乔其实是不介意这些的,她前几年没学会别的,脸皮倒是厚不少。
但从世情上出发,她多少有点担心,毕竟于男人而言传宗接代是大事。
想起来,好像在这个日子里平添三分愁绪。
郑重注意到她眉头微蹙,说:“怎么了?”
沈乔自己也不大想提起来,觉得这样就能当没有这回事。
她秀气地摇摇头,表示没有。
郑重想起来她最常说的那句话,道:“要诚实。”
他也想知道她最真实的想法。
沈乔一时尴尬,肩膀往下耷拉说:“你会很想要个孩子吗?”
她心里其实知道郑重的回答,可越是这样越要问,好像能减轻自己的不安。
果然,郑重握住她的手说:“不急的。”
又道:“养好身体要紧。”
哪怕不是因为孩子,她也需要让自己健健康康的才行。
沈乔嗯一声,表情却不见喜悦,只有一种勉强想让人放松的笑容。
郑重其实在结婚之前就设想过一切,当时空空叔也劝他要慎重,儿女上不是小事。
当时他在长辈面前掷地有声的那句,现在也可以再说出来,道:“我只想和你一起。”
生儿育女都是最次要的事情,要紧的是和她共度人生。
沈乔一时失神,怔愣看着他说:“如果永远没有孩子呢?”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郑重毫不犹豫道:“你不嫌我闷就行。”
他到这个年纪几乎是已经定型,想变得活泼开朗的话希望不大,两个人的性子又有些不相似,他就未免显得几分沉默。
沈乔轻轻地在他脸上戳一下说:“我很喜欢。”
哪怕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幻想过的人跟他其实全然不相似,今时今日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个人。
郑重揪住她乱动的小手,忍不住在圆润的指尖上亲一口说:“我也是。”
两个人就着鞭炮互诉衷情,外头的吵闹好像都跟他们无关。
沈乔晃着椅子,看时间差不多说:“做晚饭吧。”
郑重跟在她身后搭把手,忽然觉得这份热闹已经很好。
他心灵上得到那种玄之又玄的满足,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
一种温馨的气氛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奠定这一天的基调,或者说是整个正月的。
郑重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年,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领着沈乔到处玩,一直到正月初九。
初九在本地是个大日子,换以前的话庆祝活动会很多,但现在也就是放两场露天电影,地点就在隔壁大队的戏台上。
家家都是吃过午饭带着长条凳出门,很多孩子甚至是早上就开始占位置,看样子别提多积极。
沈乔他们去得晚,只能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不过伸长脖子还是能看到的。
放映员正在调试装备,好多孩子围着他一个劲绕圈子。
同样被孩子们团团包围的还有爆米花的摊子,几乎是每一次开炉都能引起他们的大呼小叫。
沈乔闻见味,撒娇地勾勾郑重的小拇指,他就很知情知趣站起来,还顺便带回来一串糖葫芦。
嘴馋的大人不是没有,不过大家多半会忍着,觉得都这个年纪还买东西吃有些说不过去。
但他们俩都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沈乔其实能注意到有人正在悄悄打量他们两口子,不过人家越是这样她吃得更做作,生怕人家看不出她的幸福似的。
郑重倒是只盯着幕布看,说:“不知道今天放什么。”
他们昨天才去公社看过电影,希望不要重复才好。
沈乔也拿不准,举起自己两只手说:“我最少看过十次《王老虎抢亲》。”
连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剧情都一清二楚。
郑重以前其实也很少来看露天电影,他不太喜欢往人堆里扎,总觉得连扫过的目光都像是在讨论着发生过在他身上的事。
他不喜欢那种瞩目,叫他觉得坏事好像从没有离他而去过。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因为有更好的人生在环绕着。
他道:“希望不是第十一次。”
这点微小的愿望得到成全,今天放映第一部居然是新片子,叫《长空雄鹰》。
沈乔第一次看,看得越发入迷,连爆米花都忘记吃,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因为剧情的变化而生动。
郑重也不遑多让。
他们这代人的娱乐太少,露天电影几乎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放映员下乡一趟不容易,不管到哪都是从白天放到黑夜。
一直到深夜,电影才散场。
夜里胡咕隆咚的没有灯,郑重一手凳子一手牵着人,夫妻俩借着沈乔手里的灯光慢慢走。
这回路上也不光他们,还有不少人,左右都是认识的乡亲们。
其中一位正好是郑重的亲姑姑,过来搭话说:“你们也去看电影啊。”
沈乔结婚前都已经尽量努力把这些亲戚关系弄清楚,这会客气道:“是啊,您也去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非要说的话大家也没什么大过节,只是不来往而已。
郑姑姑手里头牵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说:“是啊,牛牛快叫叔叔和婶婶。”
夜色不分明,沈乔眼瞅着是个光头孩子,从口袋里掏出颗糖说:“给孩子甜甜嘴。”
她本来是带着不少的,可惜都给吃完了。
郑姑姑心里撇撇嘴,寻思这都好意思给,道:“他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们呢。”
沈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觉得这位长辈在“第一次”三个字上咬重音,下意识道:“我之前见过的。”
毕竟一个大队住着,见面都是三分熟人。
郑姑姑越发觉得他们不懂礼数,表情未免不好看,但她把话都说到这步,颇有些意兴阑珊说:“下次家里坐啊。”
以前也不见来往,沈乔看他们祖孙走远,有些奇怪耸耸肩道:“怎么好端端来搭话。”
倒是郑重是土生土长的大队人,说:“她想要红包。”
什么红包呢?按照规矩来说,新人进门的头一年总要给小辈们过年的。
沈乔哪里知道这些,呸一声说:“不要脸。”
郑重其实一开始就反应过来,说:“她爱占小便宜。”
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只是不好意思说得直接而已。
沈乔撇撇嘴说:“嘴巴还大。”
她绝对相信,明天就有很多人传她连小辈的红包都舍不得给。
因为是自家亲戚,郑重或多或少还是觉得给她添麻烦了,说:“我道歉。”
可结婚本来就是把两家人牵扯在一起,沈乔给他一肘子说:“不许替她,我们才是一家的。”
郑重本意也不是替人道歉,是为由自己而来的困扰愧疚。
他前十年偶尔闪过的念头再次出现,觉得要是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但这并不是件容易事,现在户口管得很严,即使要搬到隔壁大队都是个难题。
不同姓氏的人之间像是有条线,搬走未必会让生活更好,因此他仍旧选择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或者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叹息,说:“以后这种事还会有。”
沈乔早有预料说:“没关系的,在哪都是一样。”
如果是在沪市,她恐怕也没多少清静,只会比现在更烦闷,因为那些是她血脉相连的人,一点点举动就能挑起她更大的痛苦。
她小声说:“只要你跟我一条心就行。”
那样即使是再多的讨人厌的事情,都有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勇气。
郑重忙不迭点头说:“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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