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革、委会是栋两层的红砖楼,面积还是挺大的,老远就能看到大门口有人进进出出。

    沈乔顺着指示牌朝一楼的最右边走,说:“这边领证。”

    郑重心砰砰跳起来,不自觉捂着口袋,里面有大队给开的介绍信,现在只有凭这个才能办手续。

    他摸着那张薄薄的纸,心中更为安定。

    沈乔其实也有些紧张,扯着他的衣角说:“人好多啊。”

    还要排队,看上去不知道午休前能不能轮到他们。

    郑重略抬着下巴看,数一数说:“还有六对。”

    听上去还是挺吉利的,沈乔今天喜欢一切好兆头,说:“肯定事事顺利。”

    郑重也是这么期待的,他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圈一圈转,说:“累吗?”

    站在这才几分钟,沈乔好笑道:“我还是挺坚强的。”

    郑重总是觉得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做点什么都要担心半天,他左右看说:“那有椅子。”

    他一个人站在这排着也一样。

    沈乔严肃道:“这是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那就意味着任何事情都应该是一起,怎么能从头一桩就只有他一个。

    郑重觉得这话也很好道理,想想说:“快到我们了。”

    领证本来就不是很繁琐,只要有大队的介绍信来就行。

    现在的结婚证比较简单,就是奖状一样的纸,正面抬头是伟人语录,横线处需要填男女双方的名字,后面是一句油印好的话,表明是自愿结婚。

    不过很多人不识字,都是由办事员代填,轮到沈乔的时候她自己提笔写下,又递给郑重。

    郑重看着她端正有力的字体,多少不好意思提笔,索性说:“你写吧。”

    他的字不好,一笔一划的只能算会写而已。

    沈乔把笔塞给他,说:“我觉得你自己写比较有意义。”

    郑重倒是觉得没什么差,只是落笔极为犹豫和小心,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

    不过他眼看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上一下挤在横线,心中也有异样的感觉。

    等写好,办事员接过去看,惊讶道:“怎么新娘的名字在上面?”

    按照本地风俗,都是男方名字在上面。

    沈乔还以为是不合规矩,说:“这样不行吗?”

    倒也没有人明文规定,办事员接过去说:“可以的,没写错字就行。”

    她说完在落款处的登记机关和领证日期填上,盖好章后道:“可以了。”

    这样薄薄一张纸,捏在手里都没什么感觉。

    不过用处大得很,最重要的是可以领几张票。

    各地的规定都不一样,本地是一共有七种供应,分别是暖水瓶、脸盆、香烟、硬糖果、棉花票、布票、工业券,每一种都有对应的条形章,领取后办事员会盖在结婚证的背面。

    要说领证还没有叫人那么激动,反而是数着票的时候,沈乔颇有些心潮澎湃。

    郑重看她难掩兴奋,说:“现在去买吗?”

    沈乔摇摇头说:“先吃饭。”

    国营饭店也有营业时间,再晚一点就是铁将军把门了。

    郑重觉得也是,把票在口袋里放好,说:“吃完去买。”

    街上人多,贵重东西都是放他身上,不然小偷小摸可防不胜防。

    反正沈乔觉得比揣在自己身上叫人安心,说:“要吃很多肉。”

    今天是个好日子,怎么开心怎么来。

    郑重现在拿着结婚证,内心是前所未有的稳定,好像一切都是尘埃落定。

    他们这代人,离婚是最不可思议、闻所未闻的事情,这已经就是一辈子的保证。

    他说:“吃,我们有钱。”

    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有一千多,修房子和结婚的花销并不是很大,到现在还有一千。

    这笔钱他是打算六百给沈乔做聘礼,剩下的都用在过日子上。

    于他而言,生活的另一半也还是沈乔,现在给她花更是理所当然。

    夫妻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算得清楚的事情,沈乔几乎算是身无分文,不过说:“小点声。”

    财不露白,总觉得会被人抢。

    郑重自知失言,抿嘴说:“边上没人。”

    但也有可能会被别人听见就对了。

    沈乔悄悄碰他一下,说:“我觉得你好像很兴奋。”

    要换平常,绝不会在大庭广众这样莽撞的。

    郑重以为自己没有异常,静下心来想说:“是很高兴。”

    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比现在快乐的时候。

    沈乔头左摇右晃,说:“我也很高兴。”

    其中还隐约有一些忐忑,毕竟人生从此步入新的篇章,还不知道以后会往哪个方向走,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做了对的选择。

    郑重没察觉出来,还是沿着国营饭店的方向走。

    他步子大,路过供销社的时候还探头看一眼说:“这儿人才是多。”

    整个公社就这么一家,一年到头还得了。

    沈乔闲话家常似的说:“所以售货员是最好的工作。”

    两个人唠着些没有用的话,到饭店点单付钱后坐下来。

    沈乔都能闻见香味从后厨飘过来,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说:“好饿好饿。”

    郑重看着旁边的窗口,说:“先给你拿个肉包?”

    那也是肉,沈乔听着就咽口水,还是说:“不,要吃大块的。”

    就在两个人的期待里,饭菜终于上齐。

    沈乔一口接一口地咀嚼着,眼睛里全是满足。

    吃完,他们才到供销社去。

    里头全是人,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常常是头也不抬就说“没货”。

    不然怎么说是好工作,稀缺的东西她们都是给家里人留着,有时候钱和票不是买东西的关键。

    沈乔进去直奔柜台,说:“你好,今天有缝纫机吗?”

    这种大件得是碰运气,尤其是公社这样的小地方。

    售货员惊讶道:“你有票吗?”

    沈乔掏出来,说:“有的有的。”

    还真有啊,售货员捏着票左右看说:“这位同志,我跟你商量件事行吗?”

    能有什么事?沈乔心里悄悄嘀咕几句,不过还是和郑重说一声,这才跟着售货员走。

    两个人到僻静处,售货员说:“我叫白秀水,你怎么称呼啊?”

    沈乔道:“我叫沈乔。”

    白秀水微微点头道:“是这样的沈同志,我最近也要结婚,家里有一台旧缝纫机做陪嫁,但我想要台新的,你看我跟你换这张票行吗?”

    沈乔嘴巴微张“啊”一声,问道:“怎么换?”

    那就是有门啊,白秀水神情有些高兴,说:“旧的我卖八十,这张票你想怎么换都行,供销社除开大件我都有办法。”

    售货员就是有这个权利,而且这样光是缝纫机就能省下六十块钱,沈乔很是心动说:“那我得看看是什么样的机子。”

    万一不好,她就亏了。

    交易本来就是这样,白秀水点头道:“我们家就在对面,我领你去看。”

    沈乔道:“那我叫我对象一起。”

    不然她一个姑娘家贸贸然跟着走,多少有点危险。

    白秀水是无所谓,反正家属院的保卫科一向尽责,她跟同事打过招呼,这才领着两个人往自家走。

    郑重对此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票是沈乔家里弄来的,这是她的嫁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只是老实在身后,看着前面两个姑娘谈成一片。

    沈乔跟白秀水是颇有话说,毕竟她们年纪相仿,正好都是结婚的时候,光是筹备就有一串话。

    两个人说着说着,在一处门前停下。

    白秀水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是七二年买的东风牌,还跟新的一样,你试试就知道。”

    沈乔还是懂一点缝纫机的,她停课那几年在街道的小作坊踩过不少,她一看就知道,又试着在随身带着的手帕上缝出自己的名字,点头说:“很好用。”

    虽然是旧的,但只卖八十块已经是她占便宜。

    白秀水也不意外,毕竟家家有点什么大件都跟宝贝似的,他们家也不例外。

    她说:“那你就是愿意换了,是吗?”

    沈乔点点头,说:“可以。”

    又道:“不过我们要买的东西有点多。”

    这个倒是无所谓,白秀水道:“都可以,外面没有的我去仓库给你拿。”

    这就是都不要票的意思,毕竟外头一张缝纫机票已经值不少钱。

    沈乔心里琢磨着,说:“三斤棉花,一丈布,两个脸盆,一个暖水壶。”

    常年打算盘的人,心里一过就知道是不是合算的交易。

    白秀水笑得更加真诚,说:“你不占人便宜。”

    沈乔心想,人跟人要建立良好的关系就是得从头开始。

    她说:“缝纫机已经很便宜。”

    这倒也是,白秀水当时是生怕她不同意,一时情急才把价格定得更低,其实说完也有几分后悔,这会说:“你要红布吗?”

    历来这种东西都是很稀缺的,沈乔也想结婚的时候有红衣服穿,不过还没弄到,惊喜道:“有吗?”

    要是别人来买肯定是没有,白秀水道:“是我给自己留的,可以分你点。”

    这就是认识个售货员的好处。

    沈乔原本的计划是根据有多少票来的,这下子是放开手脚,简直是满载而归,哪里还顾得上去什么书店。

    一直到日头西斜,两个人才推着借来的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说是一起推,其实都是郑重出力,他扶着车把手,不仅脚步不见疲惫,还说:“你要不要坐上来?”

    沈乔寻思自己再瘦,估计也有个八十来斤,这上头已经有缝纫机了,要是再加上个人还得了,说:“我不累。”

    她真的不累,只觉得这一天没白出门,毕竟这样少花钱多买东西的机会可不是天天有。

    郑重看她的喜悦,沉默片刻说:“以后给你买新的。”

    他没说是什么新的,沈乔却已经明白,说:“能用就行,新的旧的都一样。”

    当然,在眼下的条件对她来说是这样,称不上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郑重也明白答应交换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过日子总是要从实际出发,但他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接受,两个人的时候却觉得无法轻易点头。

    他从前没有什么欲望,只有挣工分和活着而已,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想着,自己应该再厉害一点。

    沈乔没想那么多,于她而言这一茬已经过去,只看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里计算着,说:“结婚前我都不去上工了,要把所有东西都做出来。”

    新被单、新衣服、新鞋子,这些本来是要买的东西,因为遇上白秀水有更划算的选择。

    郑重担心道:“来得及吗?”

    就他所知,做这些是件辛苦又麻烦的事情,还很耗眼睛。

    沈乔信心满满说:“缝纫机很快的。”

    机器总是有优于人的地方,她需要做的只是剪裁而已。

    郑重还没怎么见识过,想起来她刚刚在手帕上缝出自己名字的样子,觉得她一定很擅长,说:“你很厉害。”

    大队人连缝纫机都没怎么见过,更别提好好使用它。

    提起这个沈乔还是有几分得意的,有来有往道:“你也很厉害。”

    这么大的力气,看上去就很了不起。

    说来奇怪,大队人很需要力气,却又从某种程度上看不起只有力气的人,觉得十有八九不大聪明,郑重记得自己小时候再卖力干活,大人们都只会说:“这样也好,以后饿不死。”

    他从小就听得出来,跟对哥哥的夸奖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所以他从不以此为傲,只觉得是再普通不过的,说:“你才是。”

    沈乔戳他一下说:“你又来了。”

    又开始说自己不好,她听着不是滋味。

    郑重被她纠正过来,喃喃道:“我很厉害。”

    到底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来。

    沈乔其实也不太懂自己为什么对某几件事那么执着,她说不出太多道理,却知道这样才是好的,趁着四下无人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说:“没错,以后都要这样说。”

    郑重舔舔嘴唇,不由自主想起即将要结婚这件事。

    他对某些事只是模模糊糊,因为年轻男孩子都是靠凑在一起相互交流,而他并没有这样的渠道。

    但他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在干活之外仍旧有生出遐想的力气和对象,尤其是最近,那些念头扰得他几乎夜不能眠。

    他握着车把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好像要把它们掐断。

    沈乔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筋,说:“很重吗?”

    郑重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只说:“好想快点结婚。”

    说话的尾音像是消散在风里,又像是潜藏着其它的意味。

    沈乔伸出手,莫名不敢看他的眼睛,侧过头说:“很快的。”

    再过四天,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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