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四月二十日,正是裴娘子生辰。
头天晚上小店关门后便没有再开张,裴漪一大早便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寿宴的饭食。
院子里支起了大锅,里面咕嘟咕嘟炖煮着高汤,使三九守在锅边烧火,兴致勃勃地拿着火钳翻烤里面细黄泥的小泥球。
这还是裴漪随口与他说的,原本是讲些叫花鸡的野趣,谁知小孩子贪玩调皮,竟真地去试了。从厨房偷肉偷材料,仔仔细细和了黄泥,用叶子包了些肉投进去烧,竟也没烧糊,将那肉烤得嫩嫩的。
只不过三九调味的技术着实糟糕透顶,肉块咸得没法吃,惹得许娘子在庭院叉腰骂他浪费东西。
裴漪看得好笑,又见三九和的黄泥所剩颇多,一时兴起,倒真挑了一只鸡,让三九跑去扯了新长的荷叶来包好,外层糊上黄泥,又烧了一堆半灭的炭火,用余温来将这叫花鸡烤熟。
三九自是眼巴巴地看着,一刻都不曾离开火堆。
“漪漪,你们这是弄什么呢?”
许娘子瞧着裴漪和三九玩儿泥巴,自是一脸疑惑不解,欲言又止。
这好好的,漪漪怎么也开始和三九一起玩泥巴了。
裴漪浑不在意地用手臂蹭了蹭鬓角垂下的碎发,笑道:“自然是在做菜啊。”
“那也不能……玩泥巴吧,这是做哪门子菜。”
许娘子还是说了出来。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裴娘子恰巧出来,听见这话,再看看裴漪一手的黄泥,心领神会地笑道:“传闻《周礼》八珍之一的‘炮豚’,便是用细土包裹烧制而成,漪漪这做法,竟是有些古意了。”
许娘子:……
她仿佛又受教了。
说实话这些天来,她仿佛天天在受教。
那什么,活到老,学到老。
裴漪……裴漪她其实也没想那么多,这叫花鸡原本是兴起之作罢了,可裴娘子这么一说,她才隐约想起,似乎是有这种说法来着。
不过没关系啦,都是好吃的!
这炭火里烘烤出来的鸡,比起其他做法,鲜嫩得不止一点点。
说起来,这炭火当真是个宝贝,以前过年时候,家里流行生火盆,边烤火的同时,还会丢一些东西进去。比如土豆啦、红薯啦。
等到炭火熄灭的时候,拿着拨火棍将吃的拨出来,撕去焦黑的外衣,一口咬下去,香软热腾,便是冬日里很有温度的幸福。
只可惜现在既无红薯,也无土豆,想起来倒是有些可惜。
裴漪摇了摇头,笑着把这些想法赶出脑子。
算了,吃不到就不想了,省得馋死她。
裴娘子走过来,道:“漪漪,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跟小花猫似的。”
“哪儿?还有吗?”
裴漪忙又擦,她手上还有泥巴,只能拿手臂去蹭,自是不太雅观,惹得裴娘子发笑。
向春从厨房出来,瞧见了,便连忙打湿手帕要给裴漪擦。
“我来吧。”
裴娘子从向春手上接过湿帕子,轻柔地给裴漪擦去脸上的灰痕,行动之间,露出了手上的金臂钏。
那臂钏的金光略显黯淡,一看便知是老物件,但那精细的卷草花纹,以及上面嵌着的松石玛瑙,又彰显着它不菲的身价。
裴漪低头方便裴娘子动作,视线自然而然地滑到那金臂钏上。
停顿。
她想起前几日,容澈曾将她拦下,主动说起了这金臂钏的事情,想来是看出了端倪,这才说的。
容澈道他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却不想裴漪心中有什么负担,而且他知晓裴漪这些日子如此辛苦,便是为了替母亲赎回臂钏。这臂钏中包含的母女感情之深,他实在不忍介入,于是才没有与裴漪说明,而是自作主张地安排了这一切,使裴漪认为这臂钏是全靠自己赎回的。
“自作主张”着实是很重的词了,裴漪还记得容澈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诚恳,那双凤眸就那么看着她,看得她几乎心颤。
裴漪只能垂眸,说什么她知道容郎君好心,只是觉得既然容郎君不欲让她知道,她也想装作不知,可竟被容郎君发现了,容郎君情义之重,她自然感怀在心云云。
左不过是些敷衍的话。
裴漪知晓容澈的方法手段极其委婉,几乎是站在她的立场想了,可越是这样,她心中那种莫名的烦闷却愈演愈烈。
而且在三九的持续嘟哝“容郎君其实也是好心”下,裴漪还隐隐有种她是什么“升米恩,斗米仇”那种故事的主人翁一样,人家好心,她却甩脸子?
这有点不太对劲……不,是很不对劲。
裴漪想不太通,所以她更郁闷了。
不过这种郁闷在看到裴娘子惊喜的神情后,散去不少。
手中的金臂钏自然是要给裴娘子的,但裴漪不喜欢把场面搞得很煽情,什么饭桌上当着众人直接给裴娘子,让她激动的热泪盈眶之类的,不适合裴漪。于是她便在裴娘子生辰前一天就把臂钏送了出去。
裴娘子那时原本都要就寝了,见裴漪递给她东西,小小一个木盒,只当是什么膏子脂粉或者簪子之类的,可这一打开,却发现是自己当出去的旧物,她一下子便愣住了,手几乎发颤,许久,才哽着嗓子说了句:“漪漪,你把它……赎回来了。”
抬头看裴漪时,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裴漪心中忽然就被戳了一下,柔声说她知道这臂钏是阿娘的爱物,岂能因为她便让阿娘连一点念想都没有?又因阿娘生辰将近,这才瞒着阿娘偷偷攒钱,把臂钏赎回来,权作贺礼。
心里却想着,也多亏容郎君了。
至少,没有容澈,她确实没办法赎回这臂钏。
所以她在纠结什么呢?
……
“好了。”
裴娘子的声音把裴漪的思绪拉回现实。
裴漪回神,眨巴眨巴眼,俏皮地问:“没啦?”
“自然是没了,你阿娘擦得多细啊……啧啧啧,这脸蛋儿啊,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
许娘子在一旁笑着插嘴。
“剥皮鸡蛋不是有坑吗?”
三九有些不太理解。
“阿娘,你给我剥的鸡蛋都有坑,裴姊姊脸干干净净的,哪儿像鸡蛋?”
“嘿,你这小兔崽子,老想插句嘴……我给你剥的鸡蛋都是新下的,自然不好剥皮……算了算了,你闭嘴吧。”
“噗——”
裴漪没忍住笑出了声,裴娘子浅笑摇头,向春也忍不住低头抿着唇笑。
一时之间,院子里充满了笑声。
不得不说,三九和许娘子的斗嘴日常,简直是快乐源泉,像是在听相声一般。
正笑着,裴漪余光瞥见越泽鬼鬼祟祟出现在了门口。她将目光移过去,越泽立马站直了身子,正色道:“裴小娘子,某是奉郎君之命,为裴娘子送上贺礼。”
说罢,仿佛担心裴漪拒绝似的,忙让门外的护卫拎着东西进来。
裴漪扫了一眼,见是些布帛酒水什么的,还有时令的珍贵瓜果,其中一个外附网纹的瓜尤其显眼。
越泽忙道:“这是西域哈密那边运过来的早熟甘瓜,最是蜜甜,郎君特意送来给诸位尝尝鲜。”
哈密运过来的甘瓜……是哈密瓜没错了。
裴漪笑了笑,和裴娘子一起道了谢,然后她便看见,越泽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郎君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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