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漪不禁感叹,她看过白酒、红酒、黄酒,还真没见过绿色的酒。
下意识念了出来:“绿蚁新醅酒。”
许娘子一愣,陈老大默不作声,三九一脸茫然地抬眼看。
什么东西?
唯有裴娘子微笑,举杯接了下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的《问刘十九》,只是现在无雪,无红泥火炉,只剩下这绿蚁酒了。”
许娘子闻言笑呵呵地道:“还背上诗了,你们娘俩,当真是……那叫什么……”
想不起来了,伸手戳三九。
三九从饭堆里抬起头,脆生生地回应:“博闻强识!”
“对,博闻强识!还是裴先生教得好,这小兔崽子学会用成语了!我问你,刚才你裴姊姊说的诗句,你知不知道?”
许娘子转头又问三九。
三九:……
“啊……”
不是正吃着饭嘛,怎么又绕回背诗这个问题来了?
他几乎能预测到他阿娘下一句话了:“不知道?那怎么不学着背?”
果然,许娘子开口:“不知道?那你可得好好背啊!”
大差不差。
三九的脸一下就挂下来了。
裴娘子笑道:“三九很聪明,不过启蒙晚了些,只要努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吃得高兴,就别在这饭桌上再说这些了。”
三九的表情这才好了起来,得意洋洋地冲着许娘子道:“阿娘你听到了吗?裴婶婶说我聪明!”
那模样别提多神气。
许娘子又和三九说了几句,转头笑道:“裴娘子,漪漪,你们尝一尝,这酒是我新酿的,味道不错。”
裴娘子抿了一口,道:“倒是香醇得紧。”
裴漪也有些好奇,初中生物学过发酵,长大后她在美食vlog里也记录过酿造糯米酒的过程,是买来的酒曲,酿好后酒液呈现淡淡的黄色。装在她买回来的磨砂雕花玻璃瓶中,再贴上一张标签,往太阳底下一放,简直是拍照神器。
可是,她真没见过酿出来的糯米酒是淡绿色的。
低头闻了闻,杯中的酒只有些隐隐的酒气,那上下浮动的细末,分明是没滤干净的酒渣。轻抿一小口,却发现这酒甜味盖过酒味,有些微酸,怎么都不像酒,更像饮料一些。
许娘子颇为期待地看着裴漪,问:“怎么样?”
其实不是很合胃口,但裴漪还是笑着回应:“有些甜,是挺醇香的。”
这酒呈现绿色,归根结底还是酿酒条件喝技术的问题。一来酒曲不纯,二来酿酒时候容易混进杂菌,就导致米酒呈现青绿色,叫绿酒,或者绿醪。有的绿酒色如竹叶,唐人就以竹叶为喻,杜甫有一句诗:“崖蜜松花熟,山杯竹叶新。”讲的就是绿酒。1
不过比起绿酒,裴漪倒是更熟悉这酒的另一个称呼,就是“浊酒”。
什么“浊酒一杯家万里”“潦倒新停浊酒杯”“莫笑农家腊酒浑”等等等等,从小学到大学,她可是见得太多了。
原来古人喝的是这种酒,难怪能千杯不醉,而且微醺乘兴,还留下了无数中小学生必备古诗词。
裴漪不禁在心中感叹。
许娘子听她说好,自然是乐开了花,笑道:“好喝就行,好喝那漪漪你多喝点。”
说着,又抬手往她杯中倒了些酒。
裴漪:诶。
其实她只是例行礼貌回答而已。
不过既然许娘子倒了,她也不会不喝。而且这酒喝多,竟也顺口了。
三九眼巴巴地看着许娘子给裴漪倒酒,道:“裴姊姊,这酒可甜啦,很好喝是吧?”
霍,原来三九不是馋酒,而是馋糖水了。转念一想,小孩子都是这样,她小时候也馋那种加了很多糖的劣质红酒,没别的,就是又甜又刺激。
裴娘子忍不住打趣道:“小小年纪,还馋这口酒了?你阿娘酿得酒算不得甜,还有更甜的酒。”
“什么?”
三九忙问。
裴娘子摇了摇酒杯,笑道:“昔年……那酒是黄醅酒,色如琥珀,粘稠挂盏,浓甘可口,‘春酒盛来琥珀光,暗闻兰麝几般香’2,你若喝到这酒,只怕会心心念念惦记着。”
说这话的时候,裴娘子脸上笑意不减,不知是否是这昏暗灯火的原因,眼中神色却沉了几分,颇有几分说不尽道不明的,经时光沉淀过后的无奈和悲伤。
裴漪觉得有些奇怪,叫了一声:“阿娘。”
裴娘子抬头看她,眼中那悲伤荡然无存,只笑着问:“漪漪,怎么了?”
其实裴漪有时候对裴娘子的身世很好奇,她阿娘明显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会识文断句,谈吐不俗,但又为何会带着她孤身来到轵水城呢?而且每次提到阿婆阿公,都避而不谈。
她阿娘心中肯定藏着很大的秘密。
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没有秘密呢?纵然是她,也没法完全向阿娘坦白现代的事情,只要阿娘能开心不就好了。
裴漪没过多纠结,笑盈盈地道:“阿娘,你知道的东西可真多。”
裴娘子轻轻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三九已经快馋出了口水,着急忙慌地问:“裴婶婶,那酒在哪儿能喝到啊?”
裴娘子还未来得及回答,许娘子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陈老大:“哎,那年你去洛阳回来之后,带回的一小瓶酒,是不是就是裴娘子说的这黄醅酒?”
陈老大想了想,回答得十分简练:“是。”
“哎呦,那酒可贵呢。还是那年冬日,阿陈碰巧去洛阳,想着快到年节,咬牙买了这瓶好酒。若放在平时,哪儿能花闲钱买这等好东西?”
许娘子感叹道:“不过是真好喝,现在想起来那个滋味,啧啧。”
“阿爷,阿娘,你们什么时候喝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三九急了,忙问许娘子。
“那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知道什么知道?什么你都想知道。想喝那酒啊,你就好好学,将来能到白马书院进学,到了洛阳,你就能喝那酒!”
“啊,怎么又说到这事儿了?”
眼见着又开始说起学业的事情,裴漪忙笑道:“许娘子,别说了,快吃饭吧,一会儿饭都凉了。”
这才平息了许娘子对于三□□业的鞭策。
“就是就是,你们光喝酒说话,我都吃好多了!裴姊姊做的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说着,三九麻溜地抓了一根鸡腿,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干净净。
许娘子这才轻拍了自己的嘴,笑道:“瞧我,一说就没个住了!阿陈,快尝尝漪漪这手艺,在外面你花再多钱都吃不到!”
说着,给他加了许多烤肉和手撕鸡。
裴漪起身给裴娘子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鸡汤,又往她碗里夹了烤猪皮、舂鸡脚等菜肴,柔声道:“阿娘,你快些尝尝,看合不合你胃口?”
裴娘子各色尝了一些,赞不绝口。许娘子和三九更不用提,母子俩活像说相声的,一个夸一个捧,把气氛调动得非常热闹。而陈老大虽不善言辞,但是吃饭的速度已经暴露了他对这顿饭的喜爱,末了的时候,还拿了个硬饼子,把鬼鸡的汤汁都沾完了。
一顿饭下去,盘子里干干净净,菜一点儿没剩下。
三九已经撑得连连打嗝,许娘子也是满面红光,吃酒吃得半醉,半阖着眼睛与裴娘子拉家常,裴漪则开始收拾一片狼藉。
许娘子见状便想站起来,嘴里絮叨着:“漪漪,你放下,我来干。”
裴娘子连忙把她按下来,笑道:“算了,许娘子,你醉了,赶紧回去休息。陈老大,来,你扶着她,天色晚了,快些回去吧。我去帮漪漪。”
好说歹说劝走了许娘子,裴娘子这才到院子里,想帮裴漪干活。
裴漪当然不愿意。
虽然天气渐暖,但到晚间气温依旧偏低,而且这水是从水井中打出了来的,更是寒冷,裴娘子身体刚好,她哪儿能让她再碰这么冷的水?
想了半天,裴漪道:“阿娘,我突然想起来,半下午的时候我洗了几件衣服,忘记晾出来了,你把衣服晾一下吧。左右我都沾手了,这碗碟也不多,一会儿功夫就完了。”
裴娘子无奈,只能去晾衣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银盒。
裴漪刚把碗碟洗完,拿布擦干了手。裴娘子便打开银盒,从里面挖出一大块香膏,细细地替裴漪揉着手。
刚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裴漪的手微微发红,冰凉异常,上面还有菜刀无意中划出的小伤口。裴娘子涂着香膏,心疼地叹了口气。
今日是晦日,院子里没什么月光,但裴漪还是能看见裴娘子的眼眶有些湿润。
裴漪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就看见裴娘子抬头看她,一双眼中满是心疼和无奈。
裴娘子道:“漪漪,这一个月来,你起早贪黑地干活,我都看在眼里,纵有许娘子帮忙,那也是杯水车薪……哪家的女儿不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偏我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看着你劳累……漪漪,听阿娘一句,钱够花就行了,你千万别累着自己。这样,明日我们便去买个人回来,好帮你干活。”
裴漪听这话,心中不甚愿意。
一来,她近一个月来连轴转,就是为了偷偷给裴娘子赎臂钏,如今账上积攒了□□十贯钱,到四月二十裴娘子生辰钱,能攒够一百二十贯。除此之外,还剩下些应急钱财。
可如果现在去牙行买奴婢,那势必会花掉一大笔钱,要知道,这些年承蒙皇天之德,各地并无天灾人祸,百姓还算安居乐业,甚少流民,也甚少因蝗灾、旱涝而卖儿卖女的人家,牙行的奴婢价格不低。花了买奴婢的钱,决计赎不回臂钏。
二来,即使知道买卖奴婢在这个时代是常态,但是她心理上暂时有些接受不了,还是能不买就不买了。
于是裴漪摇摇头,道:“阿娘,你别这么说,我起早贪黑,也是为了让你能过上好日子。你为我操劳了半辈子,我哪儿还能再让你操劳?至于买奴婢的事情,我想还是先放一放吧,大不了再过一段时间,店里就不买朝食了,也能多睡会觉,权当休息。”
裴娘子却没放弃,拍拍她的手,道:“漪漪,你听阿娘说完。阿娘想买的人,你也是认识的。”
裴漪一愣,奇怪地问道:“谁?”
她认识的人?她认识的人也不多啊,而且沦落到要给人当奴婢的
心头忽然闪过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上面有着被殴打出来的淤青。
只听裴娘子道:“是向春向小娘子。”
果然。
裴漪皱了眉头,忙问:“这……怎么回事?向小娘子为什么会被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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