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娘子的绮罗坊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在这一行经营了多年,她对绣坊绸缎行业的了解自然是比骆君摇这种除了买衣服什么都不懂的人要多得多。
如今大盛最大的两个绸缎豪商齐家和顾家,他们自己有地有佃农种桑养蚕,或门下有专门的人家收蚕丝。他们有织造坊,自己织造绸缎布料,有开遍全国的绸庄绣坊负责销售。
虽然也收一些普通人家纺织的粗布或绣活,却大都是一些利润薄供下层普通百姓消费的东西,真正赚钱的大头他们都是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中的。
如此一来,后起的商户想要出头抢他们的生意自然也不容易。
因为投入要非常多,从种桑养蚕到最后成品摆上柜台,普通的小商户根本就承担不起。
骆君摇听着罗娘子将如今上雍绸缎绣坊的格局,以及经营的思路,认真地记在了心里,也将自己的计划跟罗娘子说了一些。
罗娘子对这位年纪不大的摄政王妃竟然有如此大的野心颇为惊讶,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摄政王妃背后有摄政王府和骆家支持,自然与她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不一样,倒也不必太过大惊小怪。
两人一聊便是将近一个时辰,罗娘子婉谢了骆君摇邀请她留下来吃晚饭的提议,起身告辞了。
两人约好了,过两天去看看骆君摇准备建工坊的地方。
绮罗坊是没有自己的织坊和绣娘的,从前的绸缎布料都是从一些绸缎商手中批量进货或者是低价收购一些普通人家自己织的布料,赚取利润。绣品就只有绮罗坊里包括她自己在内三个女子,再加上平时收一些散件。
虽然是在上雍皇城里开店,其实也赚不了多少钱。
骆君摇不打算在上雍开铺子卖东西,就只跟罗娘子合作,将工坊的成品放到绮罗坊销售,最后大部分货物还是得她自己另寻出路。
这事儿如果是别人来跟罗娘子说,罗娘子恐怕也未必会搭理她。毕竟骆君摇口中说合作,事实上别说是商品了,她现在连工坊都还没有影子呢。
但罗娘子还是决定试一试,不仅仅是因为摄政王府的关系,更多的…大约是她真的太无聊了吧。
若是不找些事情来做,她也不知道往后几十年的时间自己要怎么过。
奉剑亲自将罗娘子送出了摄政王府,罗娘子含笑与她告辞,转身便往自家的方向而去。
一路往回走去,罗娘子心中还在想着方才跟摄政王妃聊的事情。她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起来,希望摄政王妃所说的一切都能实现。
她身在市井,虽然自己不愁吃穿却见过太多的悲剧。她如今铺子里的一家三口,就都是被迫流落上雍时被她收留的。但她毕竟只是个普通女子,能做得也只是收留这一家三口而已。
无论王妃那些计划到底能不能行,至少今年冬天可是少死几个人。
罗娘子正低头思索着的时候,前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摄政王府外面的街道宽敞平坦却并没有多少行人,但罗娘子还是习惯性地更往边上靠了靠。
街道的尽头几个人策马而来,因为是在城中速度并不快,街上的行人也并不受惊扰。
看到最前面马背上的男人,罗娘子却不由呆住了。
那男子正侧首跟旁边的中年儒生说话,罗娘子只能看到半边脸。但只是这半张脸,却也足够让她辨认出那人的身份了。
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专注,那人猛地扭过头来,将目光射向了她所在的地方。
那一瞬间,罗娘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后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置于一顶路过的官轿一侧,那不只是哪位大人的轿子正好将她完全挡住。
罗娘子有些茫然地随着轿子一路往前走去,直到转过街角才停了下来。她靠在街角的墙边,悄悄探头看向方才的来处。看到那几个人已经在摄政王府大门前停了下来。
喻、明秋……
虽然只看到了一个侧脸,但罗娘子很清楚那就是喻明秋。曾经相依相伴多年的丈夫,即便他离开的时间已经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久,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还活着,他就在京城,就在摄政王府。
可是,他却不肯回去看她一眼。
喻明秋和宋文越从城外回来,翻身下马宋文越见喻明秋不停往另一边望去,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看什么呢?”宋文越问道。
喻明秋摇摇头,道:“方才像是有人在看我。”
宋文越笑道:“骁远侯归来,有人看你不是正常的?难不成还有人敢在摄政王府外面偷窥?”
喻明秋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将马匹交给身后的人两人转身往府里走去。
喻明秋刚进了自己暂住的院子坐下不久,就有境园的护卫过来。
“下午有一位罗娘子来访,王妃命属下在门口等着,等将军回来就跟将军说一声。只是将军还没回来,那位罗娘子便走了,属下便也回去了。王妃方才听说将军回来了,便让属下也来跟将军说一声。”护卫恭敬地禀告。
喻明秋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位…罗娘子是什么时候走的?”
护卫道:“就在方才,将军进门前不到一刻钟。”
闻言,喻明秋心中立刻沉了下去。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替我谢过王妃,我知道了。”
护卫拱了下手,转身告退。
“等等,不知那位罗娘子来王府所为何事?”喻明秋问道。
“这个,属下就不知了。只知道那位是来求见王妃的。”
“多谢。”
喻明秋走进境园的时候骆君摇正坐在和风院的书房里写着东西,直到喻明秋踏入书房她才停下了笔抬起头来。
“喻将军有什么事吗?”
喻明秋行了礼,才道:“今天…她来过摄政王府?”
骆君摇点头道:“是呀,有些事情跟我谈,你放心…我没有跟她说起你的事情。”
喻明秋有些无奈地苦笑,骆君摇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喻明秋道:“她恐怕已经看到我了。”
“……”书房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骆君摇才忍不住道:“她看到你了…所以,你不去找她,你来找我干嘛?”
喻明秋有些迟疑地沉默着,骆君摇硬生生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
“你真的是别人口中号称骁勇无双的大将军吗?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又不是让你去送死。”骆君摇毫不留情地吐槽道。
喻明秋苦笑,低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骆君摇没好气地道:“她虽然一个人有些孤单,但看着心态平和,这些年最大的苦楚恐怕就是丈夫下落不明,她没什么天大的怨愤,不会一见面就捅你一刀的。”
喻明秋沉默不语。
骆君摇看着他连连摇头:“喻将军,你这样不行。男人拔了刀就要切下去,男子汉大丈夫,要对自己狠一点。真让她捅一刀,打一顿,也没什么嘛。”
喻明秋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总觉得这位小王妃的话里有些奇怪的地方。
不过此时他也没有功夫多想这些,只听骆君摇又道:“她既然已经看到了你,你还不回去,你猜她这会儿在想什么?还有,今天早朝后骁远侯回来的消息可就已经正式公布了,这会儿说不定诏令都出了。你猜她会不会看到?”
喻明秋神色变了变,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又快步走了出去。
骆君摇摇摇头,拿起笔低头继续自己的事业。
男人啊,再怎么骁勇善战一往无前,也还是会有怯懦担忧,止步不前的时候。
喻明秋赶到绮罗坊的时候,发现绮罗坊店门紧闭。
问了旁边的商户才知道,不久前罗娘子回来之后便关了店门,说今天不做生意回家去了。
喻明秋知道罗娘子住在哪里,就在这铺子后面的一条街上的一座小四合院里。那是罗家的旧宅,他们成婚之后便一直住在那里。
喻明秋走了不下千百次,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但是此时,他站在那小小院落外面,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却不敢上前推门。
罗娘子坐在庭院的屋檐下手中拿着针线半天也没有刺上一针。
蹲在一边洗菜的小姑娘站起身来,看了看她道:“夫人,天色暗了别伤了眼睛。”
罗娘子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歪歪斜斜不成样子的针线,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将东西放进了旁边的竹箩里。
“夫人心情不好?是出什么事了吗?”小姑娘关心地问道。
罗娘子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呗。”小姑娘心思单纯,并没有那么多的心事。
罗娘子轻叹了口气,推了推她道:“赶紧把菜拿进去给你娘,小丫头别管那么多。”
“哦。”小姑娘点点头,“那夫人明天再想吧,晚上想得多了会睡不着的。”说完就拿着刚洗好的菜,脚步轻快地往灶房去了。
那里她娘已经在准备晚饭了,对于饿过很久肚子的人来说,再多的事情也没有吃饭重要。
喻明秋一直在院子外面待了很久,直到里面吃完了晚饭,慢慢安静了下来。
寻常人家总是很早就睡了,对他们来说晚上点着油灯并不是一件合算的事情。罗娘子虽然不缺这点油灯钱,但灯下并不适合刺绣,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自然也是跟寻常人家一样早早睡了。
只是明明跟往日一样的作息时间,今晚罗娘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她还是起身披衣推门而出。
寒夜里冷风习习,罗娘子忍不住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正要抬头就看到院子里静悄悄地站着一个黑衣人。
她吓了一跳只觉得一瞬间毛骨悚然,连忙后退了两步就想要张嘴呼叫。
“真娘,是我!”那黑衣低声叫道。
罗娘子定了定神,纤细的手指依然紧紧抓着自己的外衣,双眸定定凝视着那站在院中的人影。
喻明秋上前了几步,但月色幽暗,罗娘子也只能看到他大致的轮廓和一双眼睛罢了。
其实不用细看,罗娘子也知道他是谁。
院子里比方才更加寂静,两人站在黑暗中两两对望,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到底还是喻明秋忍不住,又上前了一步,“真娘……”
罗娘子却退了一步,淡淡道:“原来是骁远侯,失敬了。”
喻明秋在心中无奈苦笑,她果然知道了。
也是,从摄政王府到绮罗坊,几乎要穿过小半个上雍皇城,又怎么会遇不到几个官府张贴告示诏令的地方呢?
“真娘,我…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的。”
当年瞒着她是因为当时局势不稳,无论是高祖还是先皇都需要暗卫办事。而暗卫的身份终究跟普通将领官员不一样,天生便是遭人忌惮的,他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甚至最初,他都不确定她是否能够接受自己的丈夫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卫。
喻明秋并非一开始就身居高位,与她初相识的时候他也只是高祖身边一个普通的暗卫小领队罢了。
夜色里,罗娘子眸光淡淡,“侯爷言重了,夜深人静,民女一个寡妇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实在是承受不起,侯爷请回吧。”
说完,罗娘子又后退了两步,不再看院子里的男人转身进了房间,飞快地将房门关了起来。
喻明秋独自伫立在夜幕下,久久沉默不去。
房间里,罗娘子背靠着房门同样久久没有动作。
白天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眼,她当时心神俱震也没有细看,方才她却看到了。
夜色里,男人左边衣袖里是空荡荡的。
他断了一臂……这些年,他又经历了什么?
罗娘子想:她并不怪他抛下她这么多年,她也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没死,如果他回来了她会如何的高兴。她每月都去寺庙里上香,祈求菩萨保佑他能平安归来,虽然希望渺茫。
但是现在,他就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就在她的房门外。她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去重新拉开房门,去对他体贴问候,去说那些这些年她不知道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的心里话。
她甚至…连他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大盛军中一个普通的小头领?还是军功赫赫的骁远侯?
到底哪个才是她的丈夫?
如果不是今天她去了摄政王府,他是不是依然不会回来见她?
他这个时候回来,又是想要跟她说什么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房间里,罗娘子背靠着房门一动不动,仿佛要就这样一直站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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