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好听,似檐下滴雨,清冽又潮湿,小公主这三个字被他喊得温柔粘稠,低哑中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诱惑。
但萧凝玉此时听到却只想哭。
她害怕地环着自己肩膀,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谢衍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说明他还未发现自己藏身此处,他只是想用狗叫声骗她出来。
他知道她怕狗,故意的。
“小公主,我数三声,你最好乖乖出来……”
“一……”
“二……”
谢衍开始倒数。
萧凝玉的眼泪一直在不停地落,地上被浸湿一片,眼尾也被擦得绯红。
她能听到那声音离这越来越近,狗在狂吠,谢衍在倒数,这些都在疯狂撕扯着她的心里防线。
她怕,怕谢衍真的已经发现了她。
怕如果她还不出来,谢衍当真会放狗来咬她。
于是,在谢衍将要数出第三声时,萧凝玉的唇瓣一下被咬破,血珠渗出……
“不要……”
她从洞里钻了出来,绯红眼尾吊着泪,灰扑扑的小脸似玉蒙尘,在夜色下泛着莹白光泽。
“我出来了,你把狗牵回去好不好……”
她小声乞求,声音显然没有几分力气,娇弱的身子缩着,身上衣衫破了好几处,血痕在夜色下触目惊心。
夜已经很深了,明月高悬夜空,整座花园被笼罩在如水月色之下,周遭刹那死寂,连狗都停止了吠叫。
面前的男人紧握手中牵狗的绳子,低垂眉眼,静静看着从洞里钻出的少女,许久没吭声。
这种沉默无疑是利刃尖刀,梗在所有人的脖颈,此时,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萧凝玉没有直视谢衍,她将快要散落的珠钗重新别在发上,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振作起来。
不能再被他迷惑了。
谢衍还不知道她身上有信,这件事还有余地,她若想出府,还是不可和他硬碰硬。
他越来越疯了,情绪不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什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谢衍忽然道,松开了手里的绳子,一步步朝萧凝玉走去。
萧凝玉不想理他,心里越想越气,越气伤口便越疼,将头扭过一边不看他。
此刻晚风阵阵,凉意凛然,萧凝玉忽然觉得很冷,身上衣裙又是破破烂烂的,她下意识想抱紧自己胳膊取暖,但胳膊处全是擦伤,她手指一碰,便嘶了一声缩回手。
她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怎么还问为什么。
萧凝玉沉默不语,她低着头擦眼泪,肩膀颤颤,这番衣衫破烂身上带血的样子,莫名娇怜。
“你不知道自己流血了吗?”谢衍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他眼里没什么情绪,一张俊美的脸淡漠清冷,还沾着血迹的手缓缓抬起,强硬地扳过萧凝玉撇向一边的脸,迫使她不得不看向他。
下颌处猛地被强力掰扯,清晰的痛意瞬间朝全身蔓延,萧凝玉双眸微红,水光细碎,不得不对上谢衍的眼睛。
黑眸黯淡散漫,眼底却沉若深渊,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陡然想到了暴躁的的兽,迫人凶狠,几要将人吞噬。
“你,你放开我……”她抬手抓他手腕,想叫他放开,但显然,扼住她下颌的手未有半分松动,反而力气越重。
很快,那尖尖的,白嫩的下巴很快青紫一片。
少女皱眉,很疼。
谢衍稍稍弯着腰,盯着少女的眼睛许久,后又神经质地问了遍,唇边笑意莫测:“你不知道自己流血了吗?啊?”
后面一字陡然提高音量,近乎是吼了出来,萧凝玉身子一抖,只觉得自己耳朵都要炸了。
“你就这么想逃离我吗?”
吼声越来越大,像是瞬间席卷而来的风暴,萧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艰难地仰着脖颈,视线模糊,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为了逃离我,不惜像狗一样钻进洞里,手臂全是擦伤。”他低眸看了眼她渗血的手,舔了舔嘴角,目光上移,落在她耳侧,“就连耳朵都是。”
小巧粉嫩的耳朵也被撕开一道血痕,在流血。
萧凝玉自己都未曾发觉,但谢衍看到了。
他表情突然变得怪异,后终于放开了萧凝玉下巴。
萧凝玉如释重负,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可还未待她后退半步,谢衍的薄唇便贴在了她耳后,在萧凝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又开始舔舐她伤口处的血迹。
满是血腥味的唇四下游离,柔软的舌尖伸到里面,耳垂,耳骨,耳廓都被他舔了个遍。
耳廓里潮湿粘腻,但她并不觉得舒服,只觉得羞耻和疼痛。
这根本就不是吻,而是咬。
是惩罚。
他的牙齿一下下地啮咬着萧凝玉耳朵,本来她的伤口只是一处小擦伤,如此反复地被他舔舐啮咬后,血反倒越流越多,口子越来越大。
也越来越疼。
四周气氛令人窒息,江贵是谢衍的多年下属和侍从,两人也有着同一种身份,在谢衍朝萧凝玉走去时,他便很懂眼色地屏退众人离开,去做谢衍交代他的事情。
于是此时,在这偌大空寂的花园内便只有这两人,苍穹明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盖,夜色愈浓,晚风越凉,萧凝玉在夜风里,在他的掌控惩罚下轻颤着身子。
后退不能,推开他也不能,她又冷又饿又累,一丝力气都没了,头晕乎乎的,阵阵痛意令她清醒,让她不至于晕过去。
漫长的,无望的惩罚还在继续,谢衍似是迷恋上了她伤口处的鲜血,将流出的血都亲吻干净后,他终于是放开了她,唇边漾起一丝怪异的笑。
萧凝玉站立不稳,心里委屈又难受,她摇摇晃晃地想离开他,谢衍却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你该死,知道吗。”谢衍掐着她纤细的腰,忽然低眸,极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很轻,但此刻在这静寂的夜里却恍若惊雷。
萧凝玉怔住了,难以置信地仰起脖颈,眼睛睁大。
谢衍却眸光散漫,语气冷酷,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这个国家的人都该死。”
他又说了句,眯起眼睛,里面似是起了雾,还在笑着,像是神志不清的疯子。
晚风拂过,这声音就在她耳边低回,萧凝玉听得很清楚,她茫然看向这个男人,她曾经倾心相付,甜甜喊夫君的男人。
她与他对视,那浅色瞳孔深不见底,似是还泛着幽幽的光,萧凝玉眨了眨眼,眼泪又流出来时,她倏然间想起了多年前遇到的……那个几要被她忘记的小孩。
此刻他带着恨意的复杂目光和那个小孩是如此相似。
那时她不过五岁,萧凝玉早已忘了那小孩的脸,但那目光她却记到了现在。
那小孩是别国的皇子,被当作质子囚禁在冷宫。
萧凝玉小时候有次放风筝,线断了,风筝朝冷宫那处飞去,落在了一萧瑟的庭院里,她便跟着风筝过去,推开了冷宫半掩着的门。
那是座连七月骄阳都照不到的庭院,凝玉推门进去,一个人都没看到,阴森的寒气直叫她发抖。
很冷,她不想多待,小短腿迈开,快速跑到庭院一角去捡风筝。
她捡完风筝,刚想走时却隐隐听到了庭院里面传来的声音。
像是鞭子声,后面噗嗤噗嗤,像是血肉破开的声音……
她闻到了血腥味,还有小孩细若游丝的呼吸声,哭声。
萧凝玉循声望去,透过那扇开了一半的朱红色掉漆木门,她看到了被锁链锁住手脚,衣衫褴褛,浑身是血,被迫趴在地上的小男孩。
“皇子?姜国皇子在我们皇宫就是奴隶,上面下令了,每日处以一刑罚,给狗食,留一口气就行。”
一人的话声落下,又是一顿鞭子抽打的声音,小孩或许实在禁不住这刑罚,低低痛叫了一声,像是小动物在哭泣。
凝玉一下心疼,她听不得这样的哭声,见不得他们欺负他。
于是,她循着声音,气呼呼地朝冷宫内走去,推开殿门后有模有样地叉腰,昂着小脑袋,让他们住手。
“住手!你们不许欺负他!”
那两位太监听到声音连忙停下了手里的鞭子,看到是这位公主后赶紧跪下,不敢再打。
“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欺负他?”萧凝玉是个娇纵又可爱的小公主,她很受宠,又有太子皇兄护着,皇宫内无人敢惹她。
“回禀公主殿下,这小孩是姜国送来的质子,上面下令,把他当奴隶一样关着,日日处以刑罚,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啊……”一太监慌忙回。
“以后不许再欺负他了!快把他身上的锁链解开!”
萧凝玉凶凶地瞪了他们两眼,那两位太监只当这位小公主殿下一时兴起,起了玩心,过两天就会忘了这奴隶,便不再说什么,解开男孩身上的锁链后赶紧离开了。
萧凝玉见他们走了,便放下了叉腰的手。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走到小孩面前,蹲在地上,小手乖巧地放在膝盖,歪头看他。
男孩生得唇红齿白,眼睛像是春天开好的桃花,即使脸上满是脏污血迹,看上去亦是清秀漂亮,好看极了。
小凝玉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凝玉,以后,我们当朋友好不好呀?”
“不用假惺惺。”男孩似乎不领情,满是伤痕的胳膊撑着地面起来后,冷冷说,“你们把我当奴隶,日日鞭打,吃狗食,这次又有什么把戏?”
小男孩眼尾向下,看了眼这位公主后冷嘲笑笑,脸上满是与年纪不符的戾气与阴狠。
小凝玉摇头,看到他这副浑身是伤的样子又怕又疼,但仍是握着他手认真许诺:“我以后,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你以后不会被人欺负的!”
手心是小女孩绵软温热的手掌,小男孩手指微颤,漂亮的眼睛里掠过雪亮的光。
他看了她一眼白皙的脸,带血的嘴角诡异向上,后甩开了她的手走向了黑暗的墙角。
“不需要,我不需要这个国家的朋友。”
小凝玉千娇百宠,天真无邪,又只有五岁,当时自然不知道小男孩这句话里暗含了何种意思。
他好看得像最精美的瓷娃娃,她想和他当朋友,想和他一起玩,同时,她也很心疼这小孩的遭遇,不想看他被别人打。
于是,尽管那小男孩冷冷淡淡,还对她有敌意,但小凝玉依然常常去找他,帮他赶走欺负他的太监,缠着他要和他一起玩。
即使如此,小男孩对她的态度并未有所缓和,依然冷漠,极少和她说话,有时还嫌她吵。
小凝玉当时傻乎乎的,经常被他的冷漠伤到,一路哭着跑回宫,被她皇兄训斥后发誓再也不去找他。
可第二天,她擦擦眼泪,却还是又去了,她怕有人欺负他,也喜欢看他那张好看的脸。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她依旧喜欢黏他,他也还是冷冷淡淡,眼神除了漠然外,还多了几分锐利,越发莫测。
两年后一个冬日,当萧凝玉踏着雪,满心欢喜地去找他堆雪人时,她跨过门槛,水红裙裾刚触到地面积雪,便看到那清瘦少年的脸被按在一泔水桶里。
深冬,大雪纷飞,地面雪深几尺,他却只穿着一件破烂单衣,单衣原是白色,此刻却不知被哪处伤口的血染成深红,大片大片血迹散开,在漫天的飞雪里,衬得格外惊心骇人。
他的脖子被人粗暴扼住,整个脑袋都被浸在了恶臭的泔水桶,垂下的手痉挛发抖,一片青紫,血痕满布。
“这般低贱的东西也敢接近公主殿下,听好了,以后离公主殿下远些,不然,你这下贱东西怕是没命回姜国!”
“不过,你这奴隶回不回去也不要紧,听说那姜国弱小得很,马上就要被灭了哈哈哈……”
…………
骂声还在继续,萧凝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光是看到这场面,就已经浑身颤抖咬紧牙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不知呆在原地多久,当鼻子一酸,清澈的泪从眼尾滚落时,萧凝玉恍然回神,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将那些侍卫赶走,而后张开双臂,将这小孩牢牢护在身后。
尽管此时她也是一个小孩,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孩子。
很快,这个庭院又归于平静,只有雪无声飘落,萧凝玉莹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她哭得一抽一噎,眼睛通红——
那小孩却面无表情。
即使是受了这般非人的折磨,即使满身脏污,浑身腐臭,他的面容也依旧漂亮清秀,如阳光一般耀眼。
可目光……却如利刃深渊,锋利尖锐,刀刀见血,像是……恨极了她。
萧凝玉感受到他身上冷厉的气息,蓦地止住哭声,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国家的人,都该死。”
“包括你。”
她听到他,如此说。
……
萧凝玉骤然回想起多年前往事,才惊觉那小孩的目光同方才谢衍的……几乎一模一样。
情绪浸染的不差毫厘,恨意颇深,却又复杂难测。
萧凝玉猛地怔住,那小孩模糊的脸与眼前男人的脸逐渐交叠,一个荒唐的想法蔓延开来。
良久,她音线脆弱,嗫嚅道——
“你,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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