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明帝一行起程向北走,她们原本一直往东走,按最初的计划是走到原来的玉龙国都之后再往东走一两个州就折回京城,但在往东走了两三个州之后,一直没有收到西境杀手们的消息,明帝就和柳笙商量了下决定向北走,走到原来玉龙与玄武交界之处,再从原来的玄武国境返回京城。这一带在凰朝京城的东北方向,是目前凰朝势力最为薄弱的地方之一,巡视一番加强力量,也是天子出巡的应有之意。

    只是这一带原来毗邻玄武,经常受到玄武的滋扰,加上气候偏寒冷,玉龙原本的国民不大喜欢,居民稀少。而玉龙原来的制度,地方州县是以人口多少来划分的,因而这北边每一个州所辖的地盘都比东境南边各州大多了,当然因为地广人稀,看上去也就比东境别的州县荒凉多了。

    十一日整整一天,她们都在车马上度过,因为没有可歇脚的小镇,只能在傍晚时分到达竽州下属的一个县城的时候整顿歇息。

    十二日触目所及,比十一日更加莽荒。行驶途中明帝看着远处破败凋敝的村庄、近处杂草丛生的马道,以及天空中时不时飞过寻找食物的秃鹰,陡然生起一股天地虽大难养万物的萧瑟之感。

    “陛下,前边好像有户人家,咱们要不要过去歇息一下?”柳笙驱马赶上了她,用马鞭指着远处青山坳里黛蓝色的院落,请示她的意思。

    明帝凝神一望,见那院落看上去还有那么大,便点点头:“赶过去歇脚,正好用午膳。”一行人从早上出发到现在都没能歇息,有个院落可以用些膳食,着实是再好不过。

    这院落虽大,屋子着实不大,最轩敞的正堂也就堪堪摆得下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大的那张明帝和安澜坐了,小的那张柳笙做主,让徐淳、关鸣鸾、钱文婷以及钱文婷新纳的那个丑男侍夫坐了上去,她自己则同秦瑛、楚昀几个在门房中用膳。

    明帝一边坐着喝小莫送上来的茶水,一边看着左侧门房中沈芙和吴欢两个窃窃私语的身影,低声对右手边的安澜道:“这个沈芙和吴欢到底几时成亲?”

    安澜微笑:“前两天臣侍问过知柔了,知柔说吴欢要求沈芙只娶他一个,沈家不同意,说是沈家眼下就一个沈芙,万一将来吴欢生不出女儿,那沈家的家业怎么办?吴欢也是个犟脾气,沈家不同意,他也不肯妥协,双方就僵住了。”

    明帝蹙眉:“吴欢也不小了吧?这样子拖下去不是个了局。”她不知道吴欢多大,但吴欢是那年正月薛恺悦招男兵的时候报名做男兵的,就算当时吴欢十七岁,眼下也满二十了,安澜在这个年纪都嫁给她好几年了。

    安澜倒不大发愁,从他的位置上看过去,正看到沈芙拿着帕子给吴欢擦汗,两个瞧着甚是亲昵,“这种事家里人是什么意思固然重要,但关键还是看女子的态度,臣侍看沈小姐这架势,娶回家是早晚的事。”

    明帝听了便不再管这个,只问安澜道:“澜儿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不累?累得话用过膳,在这家睡个午觉再走。”

    安澜挺了挺背:“累是累了点,咱们该走还是走,这家地方这么小,也不够这么多人歇午的。”

    有句话他没提,这家院子依山傍水,地方倒是宽敞,可是房间有限,别说歇午,就连更衣他和林从几个都是轮流来的。

    现下他坐在这里陪侍明帝,林从几个还在恭房里排队呢。

    明帝听了也就不再言语,骑了一上午马,她也有些困乏,此刻索性倚在椅子靠背上打盹。才打了一个盹,就听得安澜惊呼:“小从这脸怎么红成这样?是晒得吗?”

    明帝连忙睁眼一看,果然林从原本精致白皙的小脸上一片焦红,看得她大为心疼,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安澜已经吩咐贴身侍儿宏儿去拿专治晒伤的药膏来,又对林从道:“小从下午别骑马了,跟我坐车子吧。”

    明帝舒心一笑,安澜这个安排很是得体。她们出行的时候林从和董云飞坚持要骑马,又为了出行方便,只带了三辆御前车子,安澜乘一辆驷马金厢龙凤宝辇、沈知柔和顾琼各乘一辆两匹马拉的镶宝石嵌珍珠的云锦香车。此外,小莫和宏儿几个侍儿合乘一辆只有栏杆没有车厢的大车,另有一辆没有车窗的大车用来拉行李,再就是钱文婷给那新纳的丑男侍夫安排了一辆青缎小车。眼下林从要坐车,的确是没有多余的车子。

    她继续眯着打盹,耳旁听得林从小声给安澜解释:“今个儿早起没那么热,我就忘了戴斗笠,没想到太阳还挺毒,让皇后哥哥担心啦。”

    安澜和声道:“这地方跟京城气候不同,你多喝点水,晒伤了要补水的。”

    没什么大事,明帝迷迷糊糊地边听边睡,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安澜吩咐道:“这道桂花糖藕放在慧卿面前,这道麻椒鸡放怡卿跟前,他爱吃麻的,这道盐焗鸭放在嘉君前面,他最爱吃鸭肉了。”

    侍儿们连声答应,接着便是盘子起落的声音,顾琼和沈知柔笑着谢座的声音,看来该用膳了。明帝睁开眼睛,果然,安澜夹起一块碳烤里脊放在她的盘子里:“这是臣侍五更天烤好装在盒子里带过来的,宏儿方才热了热,陛下尝尝味道还行吗?”

    安澜亲自烤的里脊又亲自夹给她,哪有不行的道理?明帝笑着用了,才刚嚼完,安澜又夹起一条香煎秋刀鱼递到她盘子里:“这鱼是怡卿早上煎的,臣侍方才吃了一筷子,味道不错,陛下尝尝。”

    明帝细细地用了,一偏头看见顾琼充满期待的眼神,给了顾怡卿一个首肯的笑。

    安澜瞧见了,也没说什么,只继续低头给明帝剥毛豆,看看剥了将近小半碗,这才推到明帝跟前:“这毛豆是这户人家地里结的,最是新鲜不过,陛下尝尝看。”

    明帝舀起一勺豆子吃了,笑着对安澜道:“澜儿自己用,不用管朕。”

    安澜又剥了两个豆荚,方才停了下来:“臣侍知道了,陛下慢用。”说着看向明帝左手边的沈知柔道:“慧卿待会儿记着给陛下盛汤。”

    沈知柔俏声答应,安澜再无挂虑,低头用膳,才吃了几口,就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自旁边桌子上向他看来,他心头微动,迎着那视线看了过去,却是关鸣鸾。关尚书正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看了过来,也不避忌,只微微冲他点了点头,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他一时间猜不透,便也微笑致意。

    几个人用过了午膳,继续前行,到得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竽州的州城。这竽州虽然僻陋,却并不寒酸,知州的晚宴仍旧是吹拉弹唱笙簧丝竹,明帝早已有了经验,携了安澜几个一同欣赏。

    安澜既已知晓明帝没有再纳新人之意,心中就放松了许多,不仅能够从容欣赏歌舞,还不断地给明帝评点,他本就是个才情横溢的人,在音乐书画上都有着极高的造诣,当下妙语连珠,既能切中肯綮,又丽藻纷呈,让人仿佛置身于芳林秀霭之间,略一举步已是香满衣襟。

    明帝大为享受,与安澜并肩而坐,听得津津有味。歌舞间隙,她怕安澜口干,拿起茶杯递到安澜唇边,安澜也没推拒,就着她的手直接饮了两口。

    明帝待安澜饮过,将余下的茶水一气饮干,方才把杯子放了下来。此时台子上出现了一个独自吹竽的乐工,安澜继续给明帝介绍古书上记载竽的形制和音色特点。才说了没两句,一道视线向他射了过来,他一偏头看了过去,果然又是关鸣鸾。

    安澜心中有些疑惑了,这关鸣鸾只管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自打天祥节宴席上他给奕辰争取徐公子做正君被关鸣鸾拒绝了,他就和关鸣鸾关系微妙了。出行以来,虽然同在出行队伍中,但他一直没怎么理会关鸣鸾,关鸣鸾大概也存着气,能不给他行礼就不给他行礼,能避免和他见面就尽量不和他见面,今个儿这是怎么了?不过此时大庭广众的,不是询问关尚书的时机,他决定回头找个无人处,悄悄问问。

    虽然上次被关尚书拒绝了,他也知道明帝并不想要一个过早长成的太女,可是仔细思量一下,对奕辰来说,徐公子仍旧是最佳的正君人选。只要关尚书还没给徐公子定亲,他就不想过早地放弃,当下回了关鸣鸾一个礼貌的微笑,仍旧看起了表演。

    京城碧宇殿中,冷清泉正坐在客位上跟薛恺悦谈做衣裳的事:“我本想着给贵君做上一件玫紫色、一件杏黄色、一件松花色、一件银白色,既是贵君爱浅蓝的,那便让他们把松花的那件替换成浅蓝的可好?”

    薛恺悦微微诧异,他昨个儿为了做衣服的事已经郁闷了一宿了,没想到今个儿冷清泉一来事情就起了变化。

    昨日皎儿去尚衣局传话,要给他做件浅蓝色的秋装,却被尚衣局的官吏给拒绝了,那负责做衣裳的小官直接对皎儿言道:“皇后主子之前吩咐过,宫里的殿下们不得私自拿样子做衣裳。”虽然其他官员都劝那小官不要这么拘泥,可那小官坚持不改:“皇后主子说了,只要有一人做新样的衣裳,后宫就会起争竞的心,由这争竞的心上头就能生出无数事端来,这个口子不能开。”

    好不容易去提一回要求,却被拒绝得彻底,皎儿自然很是郁闷,回来气呼呼地把那小官的话学给了他,他听了也很生气,但仔细一想,他做衣裳是临时起意,安澜不可能知道,这话不过是用来约束所有后宫的,并非针对他一个,他想通了这一点,反而劝了皎儿好半晌。但劝别人容易,自己消气却有些难。他晚上一个人孤枕难眠,自然容易胡思乱想,把这些年在凰朝宫中的日子挨个思量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心酸。

    他虽然一直位分都很高,明帝待他也不能算不上心,但实事求是地说,他的日子跟赵玉泽、董云飞几个相比,也没有根本上的差异,有时候单论赏赐和恩宠,甚至还不如赵玉泽、沈知柔两个。他也没有协理六宫的权力,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别人安排好的,他很少能够提自己的意见,虽然他以往对这些都不是很在意,从来不提意见,可是这回做衣裳的事就是个典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想要有自己的主意,是断乎不成的。

    说白了,他位分再高,再得明帝的心,也不过是个不当家不理事的贵侍,得在正宫手下过日子,论起随心所欲,可能还不如顾琼。

    这样的认知让他很是郁闷,虽然四更天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地开导自己,做人不能太过贪心,他已经是宫中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位分了,膝下又有女儿,犯不着为这些小事难受,而且除非他当初一到凰朝就嫁个小门小户的人家给人做正室,否则只要在世家豪门里做侧室,这样的事他早晚都会摊上,相比来说,安澜待侧室不能算苛刻的。

    可是不知道是怀孕后性情与以往不同,还是明帝离开久了,他一个人空室独宿心境不佳,总之,不管他怎么样开导自己,他都难以真正释怀。一觉睡到了午膳前,起床后,他的郁闷仍旧未消,到得傍晚,陈语易过来串门子,知道了这件事,很是替他不平:“别个也就罢了,贵君的位分本就可以比君位卿位多件衣裳的,贵君不要是贵君贤惠,这尚衣局的人不懂规矩,倒拿规矩来约束人,也是好笑。”

    晋了贵君位分就可以多件衣裳,这事薛恺悦并不知道,他微有些诧异地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可以多件衣裳的话?”

    陈语易微微一笑:“朝廷礼制,贵君衣禄,比照皇后减一半,但宫中实际执行的旧例是比皇后减一等。譬如皇后是八个菜,贵君就是六个菜,那同样的皇后每季是六件新衣,贵君就是五件新衣,只不过这两年军费开支过大,皇后为了提倡节俭,每季都和我们一样只做四件衣裳,内侍省不敢让贵君越过皇后去,也就没有把衣裳份例给贵君涨上去。”

    薛恺悦恍然大悟,可是安澜也只做四件衣裳,他断乎不能比安澜还多一件,知道了可以多一件衣裳,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反倒让他更加郁闷了。

    他不是正宫,不能越过安澜去原是应该的,可是连自己想要穿的衣裳都穿不了,这个感觉就让他不舒服了。

    他从不曾起不该起的念头,他只是想穿一件合心意的衣裳,连这都不行吗?

    如今听得冷清泉这么说,他虽然心中仍旧不大畅快,烦闷感却减了许多,他淡然道谢:“把松花换成浅蓝,这个安排甚好,多谢淑君费心。”

    冷清泉笑得亲切又和气:“贵君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兄弟,清泉自然是能行方便时就行方便,再说贵君肚子里还有个凤胎呢,照顾好贵君,陛下也能少些牵挂不是?”

    薛恺悦见冷清泉如此说,暗道自己之前总觉得冷清泉过于心机,看来是误会他了。下一瞬,他听得冷清泉幽幽地道:“本来嘛,大家都是兄弟,那就应该守望相助,有什么事讲到明面上,才好互相帮衬。做兄弟的,谁不盼着兄弟好呢?”

    这话似乎是有感而发,但薛恺悦与冷清泉之前没那么要好,此刻也就不知冷清泉这话中之意究竟是指的谁,只得点点头,泛泛地说两句赞成的话:“兄弟相处,贵在真诚,你以诚待我,我自以诚待你。”

    冷清泉听了,眸子中精彩怒放,一拍椅子扶手道:“就是这句话,彼此坦坦荡荡才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弟,贵君真是个痛快人。”

    薛恺悦听了心头一动,夸他是痛快人,难道这宫里有谁是不痛快的人不成?他有心想要问问冷清泉,可又觉得冷清泉并没有这么讲,他挑明了问倒像是多事,索性劝冷清泉吃点心:“你尝尝这桂花椰汁糕,这是敏君才让人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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