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的傍晚,薛恺悦牵着景辰的手前往凝晖殿。碧宇殿到凝晖殿的距离极近,中间只隔了一块空地和一座卷棚顶的穿堂,然而景辰才走到穿堂前,就不肯走了,说什么也要抱着,还不让身后跟着的乳父和侍儿们抱,三公主站在花盆前举着两只小胖胳膊嚷嚷:“要薛叔叔抱,要薛叔叔抱。”

    乳父一脸的紧张:“小祖宗,贵君殿下怀着小宝宝呢,哪里能够抱你?”乳父说着就要上去硬抱三公主,三公主哪里肯,一个扭腰就逃离了乳父的臂弯。

    皎儿也跟着劝:“三公主快别闹了,主子不方便抱你,还是让奴才抱你吧。”

    景辰听了,小嘴一扁,眼眸就垂下来了,那小表情瞧着甚是可怜,薛恺悦瞬间就被她激起了父爱,一弯腰抓住景辰的上衣后领把小娃提了起来,再一伸胳膊,把景辰圈在怀里。景辰立刻就开心了,“吧唧”一下在薛恺悦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薛叔叔你真好。”

    薛恺悦拍拍小团子,随口问了句:“喜欢薛叔叔吗?”

    小团子继续在他脸上亲:“喜欢,景儿喜欢。”三公主说完又补了两口。

    脸上全是小团子的口水,薛恺悦不敢再逗景辰,迈步往凝晖殿走,好在此处离凝晖殿就剩六七丈远了,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到了凝晖殿院门前。

    守门的小侍上前接应:“贵君好,让奴才来抱三公主吧。”

    还没等薛恺悦回答,景辰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让你抱,不让你抱。”

    薛恺悦拍拍景辰,问那侍儿道:“你主子在的吧?”

    侍儿赶紧回答:“我们主子在房里呢,贵君快请进。”

    薛恺悦点点头,嘱咐那乳父和皎儿道:“你们在门房等我”,而后抱着景辰快步往正殿走。

    正殿中赵玉泽正在和江澄说话,两个一见他进来都有些惊讶。赵玉泽抢先一步去接景辰,“恺哥你也太惯孩子了,你有身孕呢,景辰又不轻。”

    薛恺悦无奈地回答:“这孩子不让别人抱。”景辰确实不轻,饶是才这么点路,他就觉得胳膊有些酸。

    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景辰果断地拒绝了赵玉泽伸过来的手,“不要赵叔叔抱。”

    赵玉泽一边把薛恺悦往坐榻上让,一边不敢置信地眨眨水润双眸,问景辰道:“不是吧景儿,你之前都让我抱的,为啥现在只让你薛叔叔抱了呀?”

    景辰答得声宏气壮:“薛叔叔好看。”

    这?薛恺悦无奈一笑,还好问话的是赵玉泽,换个容颜稍微弱于敏君的,景辰这回答怕是要惹得别人心里不痛快。

    赵玉泽和江澄两个互相看看,脸上都露出“此娃很有趣”的表情,江澄逗景辰道:“景儿你赵叔叔也很好看呀,你没发现吗?”

    景辰点点头,很是老成地回答道:“发现了。”

    赵玉泽睁大了眼睛:“发现了,那你还不让我抱?我明明和你薛叔叔一样好看好吗?”

    景辰摇摇头,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景儿喜欢薛叔叔。”

    赵玉泽眼睛转了转,继续逗小娃:“你喜欢薛叔叔也不碍着你喜欢赵叔叔啊,你可以两个都喜欢呀。”

    景辰听了,小眉毛一扬,很严肃地答道:“一个小女孩只能喜欢一个小男孩。”

    几个人全都笑得收不住嘴,赵玉泽给景辰拿点心:“这都是谁教你的啊?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景辰语不惊人不罢休:“大姐教景儿的,大姐说景儿长大了就懂了。”

    江澄听了,瞬间就皱了眉,赵玉泽倒是感慨了一句:“这几年风气变得这么快吗?连公主们都只想娶一个男儿了吗?”

    薛恺悦拍拍景辰的肩膀:“这才是个小不点呢,等长大了未必这么想。”

    江澄瞟了一眼景辰,叹气道:“这个还好,不管怎么样还没定亲,要是奕辰一直这么想,她那几门亲事可怎么办呀?且不说徐家,单那楚家、钱家、梁家的亲事,退了哪家,怕是都会惹人议论。”

    薛恺悦对此倒不怎么担心:“这是陛下和皇后要发愁的事,咱们不用管这么多的。”

    江澄听了,便沉默了下来。

    赵玉泽却是继续叹气:“我们几个怎么就没赶上这样的好时候?”

    薛恺悦畅想了一下,很快就微笑着摇头:“咱们的日子也不算糟糕啊,不管怎么说,咱们嫁的是咱们自己喜欢的妻主,妻主也喜欢咱们。”

    若是十年前一妻一夫的风气就盛行了,那十成有九成明帝娶了安澜之后就不会再纳旁人了,虽说以他们几个的才貌,嫁与别人也未必不受宠,可要想在明帝身边有一席之地,却是不能够了。

    赵玉泽点点头:“也是,安二公子那样的才叫做一个惨。昨个儿岳晔跟我说,楚大小姐把水公子身边的两个侍儿收成了通房,成日家宠那两个侍儿宠得上了天,任由安二公子在修书处住着,跟没这个正夫一样。”

    这事薛恺悦昨晚听皎儿和露儿提了一嘴,他很是替安清鸣不平,安清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性子也温顺,居然输给了两个侍儿,这楚宙眼睛瞎了不成?只是他有些奇怪,“昨个儿安二公子来赴宴,我瞧着他挺欢喜的,最起码脸上没什么愁苦郁烦的表情。”

    江澄听了若有所感地道:“也许他是心里难受面上要强,大家公子遇到这样的事,有几个形诸于色的?哎,不说他了,我今个儿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来找玉玉商量商量,贵君来得正好,我也想听听贵君的看法。”

    薛恺悦微感好奇:“什么事呀?”他方才看到江澄就惊讶江澄今个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原来是有事找敏君商量。

    江澄笑了笑:“宸雨公子这阵子和岳尚书家的小姐岳昉走得很近,我不知道这事是告诉陛下好还是不告诉好。”

    赵玉泽小声道:“澄澄说告诉陛下,我说不用告诉陛下,恺哥你说呢?”

    薛恺悦想了一想,果断地答道:“陛下既然没收他,那他就不是陛下的人,既不是陛下的人,那他喜欢谁跟谁走得近将来要嫁给谁,都跟陛下没关系。”

    赵玉泽一拍手:“恺哥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此事原本跟陛下无关,咱们却去巴巴地告诉陛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江澄颦眉,压低了声音道:“我瞧陛下这两年待宸雨公子的光景,应该是心里没有放下他。可能陛下确实不想把他纳进宫,但是把他当宫外的知己男儿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赵玉泽答得无可反驳:“那更不能告诉陛下啦,陛下陪我们几个都陪不过来了,再弄上个红尘知己,还不得把陛下忙坏了?我们得为陛下的御体着想啊,是吧,恺哥?”

    薛恺悦心中不乐,重重地一点头道:“玉玉说得是。宫里这么多人,陛下实在用不着再去宫外找个知己,再者说,就算陛下想拿人家宸雨公子做知己,人家也未必同意,等人家宸雨嫁了人,难道陛下再去别处寻觅个红尘知己不成?”

    他这话说得语气有些冲,江澄听了神色平静,显然不以为忤:“贵君和敏君都主张瞒着,那就瞒着。”

    这话说得,难道只有他们两个想瞒着,他却不想瞒着吗?薛恺悦忍不住发问道:“澄之以前不是很反对陛下娶宸雨公子的吗?现在改主意了?”

    江澄微微一笑,笑容很有些苦涩:“倒也没有改主意,只是,哎,陛下这个人有点固执的,她喜欢的她会一直喜欢,我怕她回来后知道宸雨公子跟人定情了,她会受不了。”

    陛下固执吗?薛恺悦想了一瞬,没想明白明帝哪里固执,不过明帝重情他倒是知道的,只是明帝再重情,他们几个也不能由着明帝心有旁鹜,“陛下便是有些不愉,那也是一时的。咱们这么多人陪着她,过不得多久,她就释然了。”

    赵玉泽赞成地点头:“恺哥所言有理,咱们这么多人,还抵不过一个宸雨公子吗?”

    江澄没有接话,脸色仍旧很平静,瞧不出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薛恺悦越发不快,发话道:“澄之你要是怕陛下知道了发火,你就说这是我的主意,我让你瞒着的。”

    他一直都很欣赏江澄,把江澄视作姚天男儿的标杆,若是连江澄这样的男子,都在毫无底线地顺承妻主,那姚天男儿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江澄听了就笑了:“贵君说哪里话,我哪能往贵君身上推呢?不过陛下多半会如贵君所说,顶多难受几天,还不至于为这个钻牛角尖。”

    这才像句话,瞧着眼前的男子又恢复了以往慷慨有担当的大气模样,薛恺悦的不快消了些。他虽然不反对男儿讨好妻主,但认为男儿家还是应该有自己的骨气,不能一味地顺承妻主。

    议定了这一桩,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下给楚遥送生女贺礼的事,末了又议论了一番尔雅王子和宁眉订婚的事,直到戌时末方才散场。

    千里之外,明帝直到此刻才有功夫给江澄写书信,她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写到纸上,却只有一句话:卿之生辰,秦瑛知徐淳知,朕竟不得而知,群臣面前,朕颜面尽失,朕固然薄于情,卿得无太过乎?

    写完之后,她看了两遍,先是觉得“秦瑛知徐淳知”的话太过于小家子气,仿佛自己在吃醋一般,便把这六个字给删掉,重新誊写了。誊好后,她又看了一遍,觉得“群臣面前,颜面尽失”的话似乎也有些词不达意,她固然懊恼于在众臣面前落了个薄情的名声,可是更多的是自责自己对江澄的疏忽,此外还有点想不明白,江澄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才会这样固执,居然这么多年,都没告诉她他的生日?

    这么想着,她便把那八个字也削去了,另外誊了一遍:

    卿之生辰,朕竟不得而知,朕固然薄于情,卿得无太过乎?

    誊完之后,她拿起来又看了一遍,还是觉得责备之意太浓,江澄有意瞒着她,这么多年都没把生日告诉她,固然是江澄的错,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作为人家的妻主,这些年都没给人过过生日,终究是她不占理。

    她想了想,另写了一封:

    卿之生辰,朕今日始知,朕既惊且痛,惊朕之疏忽,痛卿之自苦。朕将三思己过,愿卿亦如朕躬。庶使两情和谐,永无怨伤。

    虽然觉得这话说得仍旧有些生硬,可是她不打算改了,她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学会如何与她相处。

    书信写完已是亥时二刻,明帝伸了个懒腰,喊了护卫进来,把书信连夜发出去,而后自己去屏风后面洗沐。今个儿本应是顾琼侍寝,但她们下午才抵达的这个州的知州,和顾琼有亲戚关系,知州妻夫两个设了小宴宴请顾琼。她心里烦恼着江澄的事,也就没翻顾琼的牌子,当然也没翻其他人的。

    安澜虽然有些担心她,但看她一到新州城就扎进房中写信,还以为她有什么紧急公务,也就由着她了。

    明帝躺在浴桶中,无限惆怅地想着江澄为何没有告诉她他什么时候生日?连秦瑛都知道的事,她居然不知道,她就这么不值得他信任吗?就算是他不相信她对他有感情,再怎么样,他是她的后宫之一,生日这种事,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恩宠,他只要讲出来,她就必然会给他过的呀。她这几年确实不够宠他,但她哪回赏赐后宫东西没他的份?

    更何况他前两年还掌着内侍省,他都不用自己提,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内侍省的官吏还能不给他张罗生日?干嘛非要这般自苦,还显得她很薄情?

    哎,她好像确实很薄情,以前且不说,他真正承恩也好几年了,她居然都没有觉察到他从来没有过过生日,这怎么着都说不过去,难怪宁眉说他不得宠,她以后得对他的事更加上心才行。

    明帝正想得头疼,门外传来沈知柔的声音:“陛下,臣侍可以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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