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宇殿中,赵玉泽手持墨色流烟纱绣粉色荷花和火红色飞天灯笼的六角团扇,边扇风边对薛恺悦道:“恺哥,陛下不写信来,咱们得写信过去啊。”

    薛恺悦左手揽着景辰,右手持了个水晶小碗喂景辰饮蜂蜜水,这些事本来都是乳父的事,他这两日慈父心满溢,一看到奕辰和景辰就想给孩子做些什么,奕辰大了些,每日里有功课要做,也不适合跟父君太亲昵,景辰却是个没什么事的小团子,他一得闲就抱着景辰给她讲故事、给她梳辫子、给她喂水喂饭。此刻他心里头徘徊不定,把水都喂到景辰的脖颈上去了,“也就两天,要不再等等?”

    景辰也不提醒他,就那么由着他。赵玉泽继续摇扇子扇风,“恺哥,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陛下把下一封信发过来?那算是咱们写给陛下的信呢,还是咱们回复陛下的信呢?”

    薛恺悦还没接话,景辰就挥舞着肉呼呼的小手中气十足地抢答道:“是回复母皇的信。”

    薛恺悦听了,低头就看向景辰,这一看才发现孩子白白的脖颈上都是水,忙喊皎儿拿帕子来,赵玉泽瞧了景辰一眼,“也别擦了,直接让乳父抱去洗沐吧。”

    薛恺悦想想也是,却并不喊乳父,而是自己抱起景辰往门口走,景辰年纪虽小,却是有些重量的,好在他有武功,抱起来还不算吃力。出了殿门转去后殿,亲手把景辰交到乳父手上,叮嘱那极为老实的乳父道:“公主贪凉,你晚上千万记得给她肚子上搭条小被子,别让她冻着。”

    乳父小心应了。薛恺悦又转去厢房中看了一眼正在读书的奕辰。明帝和安澜虽然都不在京中,但奕辰读书并没有拉下,除了仍旧去至善堂跟着向锦读书外,奕辰每晚会自己读一会儿书,有时读到亥初有时读到亥正。薛恺悦倒有些担心女儿累着,嘱咐伺候的宫侍给公主拿夜宵来,又叮嘱乳父莫让公主睡太晚,这才返回正殿。

    赵玉泽犹在殿中坐着,见他回来了,就轻声道:“孩子都这么想,陛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啊,恺哥咱们还是应该主动一些。”

    薛恺悦看着敏君。天气热,明帝也不宫中,敏君穿得颇为随意,身上是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淡青色宫袍,头上连发簪也没戴,只在发髻处系了个黑色发带,脸上更是素净,瞧不出一丝脂粉的影子。浑身上下唯一的精致就是那个六角扇了。饶是这么着,也难掩无双国色。

    这位容颜矜贵秀美的青年男子,身负绝世的武功,建有不世的功勋,母家侯爵已复,膝下育有女儿,根本用不着这么费心思地取悦天子,然而青年却比谁都肯用心,这是为什么呢?

    薛恺悦这么想也就这么问,“玉玉,你这样的容貌根本不用争宠的。陛下怎么样都不会薄待了你。你是为什么呢?”

    赵玉泽启齿一笑,笑容中是洞察世事人心之后的纯粹与通透,仿佛一株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洗礼和阳光霁月的抚慰在新的岁月里仍旧悠然成长的小树,既不让自己陷于焦灼,也不让自己流于虚无。

    “恺哥,我们打完了仗灭掉了敌人平定了天下,日子却还有几十年那么长,这么漫长的时光,我们得找件有趣的事才不那么无聊是不是?何况陛下值得。”敏君以扇角掩檀口,深邃的眸子中全是智慧的光。

    两情相悦就是那件有趣的事,明帝也确实值得。薛恺悦倏地就心动了。

    与上次随着顾琼去北都时不同,那时节他觉得明帝后宫众多,他不在明帝身边陪侍的时候,明帝压根儿想不起他来,如今他已然知道明帝是深爱他的,他已经丝毫不怀疑自己在明帝心中的份量。情浓之时天各一方,他对明帝的思念真是与日俱增。

    只是,他仍旧有自己的顾虑,“皇后和小从他们几个看到了会不开心吧?”

    赵玉泽继续出主意,“小从子和小云子想来没什么,都是一样的兄弟,自然会体谅咱们。皇后那里嘛,今个儿辰儿说要给皇后写封信,皇后看了辰儿的信,哪里还能生得了气?”

    夜阑人静,薛恺悦坐在黄花梨木的书案前提笔落字,在那没有任何绘饰的白笺上写下了满满的思念。

    千里之外,安澜双手攀在明帝肩上,连卑称都不用,一五一十地向明帝诉说这几日的委屈,“我想两个孩子了,我想辰儿,我想安儿,我想给小恺和清泉各自写封信问问孩子的情况,可我不敢写,我怕他们俩说我霸道。”

    原来澜儿是想念孩子们了,明帝心头怜惜不已,双手抚着安澜光滑如玉的后背,轻声安慰:“没事的,澜儿你想写就写,他俩就算是有些想法,你只要不是每天都写,就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安澜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讲道:“我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可以好好玩,可以看风景品美食,可是我这些天都没能好好玩,不是去慈幼堂就是吃宴请,前头那个百花谷,知柔小从他们几个都去了,他们回来后都说好看,就我没能去。这边的日月岩,连澄之都说风景美极了,我也没能去。我觉得我不是出来游玩的,我是出来干活的。”

    原来如此,原来她的宝贝澜儿是想要去游玩了,明帝一边内疚于这两天太过忙碌,没能够照顾到安澜的情绪,一边极为享受安澜对她的依赖。

    每回安澜酣畅淋漓地发过火之后,都有这样宛如幼崽一般的状态。

    这让她知道她是他最亲的亲人,也是他最爱的爱人。他愿意把所有的烦恼都讲给她听,也真心地依赖她给他解决问题。

    明帝抬手缕了缕自家皇后那黑色缎带一般顺滑的长发:“朕明个儿就带澜儿去日月岩,朕也没去过呢,正好跟澜儿一起去。”

    安澜满意地“嗯”了一声,继续讲自己的委屈之处:“那个演武的少年,居然做了御前护卫。我一瞧见他,我就紧张,他长得跟年轻时的清泉好像,一看就是月儿你喜欢的类型。”

    他今个儿一出门就看到了那劲装的少年,当时就心生不快,才刚开口赶人,那男将吴欢就言道徐尚书说这少年是当地人,让少年跟着皇后出行好更好地保护皇后。他听得是徐淳的安排,心下十分郁闷,今个儿回来本想找徐淳,让她将少年调个职位,哪知徐淳陪着关鸣鸾出去了,他没能找到人。

    明帝的手穿过泼墨般的长发,抚上那肌理细腻的后颈,语气坚决地表态:“宝贝放心吧,那孩子便是长得像泉儿,朕也不会动心的。朕已经有泉儿了,又比那孩子大了十几岁,朕怎么会喜欢他呢他这护卫多半也是临时的,你要是不想看到他,朕天亮了就给楚卿说,让她给这孩子安排给文职。”

    大了十几岁也不见得就一定不会喜欢那少年,但明帝既然明确跟他讲她不会动心的,他就愿意相信她。他自幼喜欢她,又嫁给了她十几年,内心深处是愿意无条件地相信她的,哪怕她身边早就不止他一个。只是他心中的委屈远不止这些,他一边由着明帝像安抚小动物一般在他的后颈上来回地摩挲,一边把下巴放在明帝的肩膀上,委屈巴巴地开口,“除了这些,还有呢。”

    明帝听了就笑着亲了亲人的黑发,她就知道惹安澜郁闷的事肯定不止一件两件,当下很有耐心地问道:“还有什么?宝贝你只管说,朕听着呢。”

    安澜在她怀里调整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这才气愤愤地向她诉说他今日在玉筝楼所遇到的糟心事:“今个儿宴席上的那些个正夫大概是看臣侍身边没带怡卿他们,一个两个话说得口无遮拦。说什么做正夫的给妻主寻觅美人是应该的。正夫也不用担心美人会妨碍自己,不过是个玩的,跟扇子荷包猫儿狗儿是一样的。妻主腻了就换一批,这个不会伺候就换另一个。也不用给他们入族谱,更不用让他们生女育儿,避子药一服什么后患都不会有。”

    明帝听到这里,已经有了薄怒。她原本就极为疼惜男儿,这几年江澄又一直跟她讲凰朝男儿的不易与可敬,她也亲眼见到薛恺悦、董云飞、赵玉泽、林从、高敬、韩凝、楚遥、吴欢、苏泓这一批优秀男儿是怎样舍生忘死地为凰朝冲锋陷阵拓土开疆的,她心里对男儿的态度比之前更加端正了许多,这才有了力排众议推江澄做左相、修改新户婚法颁行天下、允许后宫男儿出宫经商巡视地方等一系列有利于男儿的做法,而今这东境归附了半年,这些官家夫郎们的想法和观念仍与以前一样,着实让人气愤。她沉声问道:“他们东境的正夫都是这么给人做正夫的?”

    “可不吗?”安澜气呼呼地接话,他在这样的时刻从来都不避讳明帝,今个儿更是被那些正夫给震撼到了,此刻有什么说什么:“据他几个说东边都是这样的,他们还说他们每个人都给他们的妻主搜罗了二十来个小郎了,说东境的正夫都以给妻主物色到最漂亮的小郎为荣耀,当然过后要能把小郎给遣出去,若是遣不出去砸在手里,那就不是荣耀,是窝囊了。”

    二十来个?明帝愤然地想道,她母皇的后宫就算是比较多的,也不过十几个,而且她母皇再怎么薄情,也不曾把人宠过了再丢掉。姚天习俗极重男儿贞洁,那些被遣出去的小郎日后过得如何,基本可以想见了。这样的地方看来得整肃一下了。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安澜更加气愤地跟她讲:“他们劝我把澄之、清泉这几个年纪大的给赶出宫去,说是年纪大了就该自觉自愿地给新人腾地方,赖在宫里不走是浪费天家口粮。他们说小恺生了女儿后,我就该把他处死,说什么留女去父自古皆然,没人敢说个不字,说我不这么做将来必定会后悔。他们还说像小玉、小从这样又漂亮又有家世的,就不该让他们生女儿,生了女儿控制不住,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他们说他们要是我,就趁三公主、四公主羽翼未丰,把小玉和小从处置了。”

    明帝只觉快要被气炸了,咬着后槽牙道:“朕还没干涉他们,他们居然敢管朕的家事了!朕说什么也得想个法子教育他们一顿!”

    安澜皱着眉道:“可是怎么教育他们呢?他们替妻主寻觅侍夫小郎,这并不犯男诫,反而是不妒忌能容人的男子美德,他们把人遣出去,也是各自找了理由的,咱们总不能不准女子休夫吧?说他们安排的那些个男儿,大多都没给人家名分,咱们总不能不准他们遣发做仆役的小侍吧?”

    明帝也觉头疼,这些个具体事情怎么处理,她也没什么好主意,她思量了一下,就果断地做了决定,“朕明个儿先训他们一顿,训完了朕就交给澄之去办,澄之总会有法子的。”

    安澜点点头:“听陛下的。”他把话说完了,心里头的郁闷发出来了,也就觉得困了。

    明帝自然是听出来了,虽然她搂着人心猿意马了好一阵,此刻很想将人抱住再缠绵一回,但看安澜困得像个幼兽,也就不忍心勉强他了。

    睡前不够辛苦,半夜醒得就早,四更天不到,明帝就醒来了,她亲了亲安澜白玉雕像一般的额头,又把薄罗被给安澜往上拉了拉,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到得外间,给江澄悄悄地写公文,把安澜给她讲的事写到公文中,让江澄想法子处置。

    写完了公文,就想起江澄来,临行之夜江澄那温润的眉眼,那局促不安的表情,那明明羞怯的要死却依旧想要承宠的情形,都一一地浮上了她的脑海。

    这么一想,她的一颗心就痒痒得厉害,她提起笔来,在那公文的背面写下了八个极小极淡的字:思卿念卿,几时见卿?

    把公文封到信封中,她刚要出门去练剑,便听得门外安澜的贴身宫侍宏儿奏禀道:“陛下,楚昀大人求见。”

    楚昀这么大半夜的来找她做什么?肯定是有事,不然以楚昀的老道,绝不会在她宿在安澜房中的时候跑来搅扰,明帝两步走出门去,站在廊下吩咐道:“宣。”

    宫侍们挑起了灯笼,宏儿上前开了院门。

    “陛下”,楚昀匆匆进来,没敢进房,就站在院子里禀报:“陛下,那位卢县令上吊了!”

    明帝吸了口气,“人已经死了?”

    楚昀看上去还算沉稳:“可能还有一口气,臣昨个儿就担心这县令一根筋,安排了个婢女盯住她家,果不其然她半夜就上吊了,臣得报之后已经让凌统领带着太医赶去救人了。”

    明帝点头,柳笙和徐淳都不在,楚昀这安排还算得当,迅速地思量了一下就吩咐道:“你带人过去看看,若是活着就震慑住她,若是死了,就安抚住她的家人,总之不能让她们闹事,更不能让她们提皇后一个字!”

    楚昀一抹额头上的汗珠儿:“臣知道,臣这就去!”

    明帝待楚昀前脚一走,立刻冲院门外的护卫吩咐道:“你们去一队人,再让秦卿拨两百人,把这姓卢的房前屋后给朕盯住了,有人胆敢乱喊乱嚷一概抓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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