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琼显然没想到明帝会这般讲,楞了一瞬,方才诚惶诚恐地辩解道:“陛下这话臣侍不敢当呢,臣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乱猜度圣意。”

    明帝双眸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话说得温和又坦率:“朕没说琼儿猜度圣意,朕是说琼儿不信任朕。琼儿不准人家小吏如实记录,是以为朕知道了你出门看歌舞,就会不加分辨地生你的气,今个儿带了乐乐来见朕,是以为不带乐乐来,朕就会重重地罚你,想让朕看在乐乐的份上,从轻发落。琼儿也跟了朕七八年了,朕在琼儿心中就是这么个又昏聩又无情的女人吗?”

    顾琼闻言浑身一颤,避开了她的视线,语速极快地答道:“臣侍知道陛下待后宫最为宽厚,可是臣侍这回错得离谱,难免会惹得陛下雷霆大怒。臣侍不怕陛下气怒之下重罚臣侍,臣侍做错了事,理应受罚。降位分扣月例收承恩牌甚至打板子,陛下罚得再重再狠,臣侍都能承受得住,可是臣侍怕陛下从此后厌嫌了臣侍,若是陛下把臣侍从陛下心里放逐了出去,臣侍就生不如死了。”

    明帝听得又惊讶又心疼,她以为顾琼这么做是担心受罚,却没想到他更害怕她心里没有了他的位置,她深呼吸了两下,双手扳过他的脸颊,语气郑重地安他的心:“琼儿宝贝你想偏了,朕不会重重罚你,也不会把你从朕心里放逐出去。这回的事,你恺哥跟朕讲了,朕知道这事不怪你,不过若是你恺哥不跟朕讲,朕也不会重责于你,什么降位分扣月例收承恩牌打板子,统统不会有。”

    顾琼倏地睁大了眼睛,墨色的瞳仁中全是不敢置信的震惊,他颤颤抖抖地道:“陛下,陛下待臣侍这般好,臣侍却自作聪明,不信任陛下,还乱用小伎俩,当真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了。”

    她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还是一幅认罪的口气,可见素日心中是有多不踏实,明帝心头大为怜惜,伸出左手圈住了男子的腰身,边揣摩他的心思边柔声抚慰:“这事不怨琼儿,是朕不够宠琼儿,才让琼儿这么担心害怕。”以至于连出错招冒险弥封,悦儿说男儿家不得宠就会谨小慎微,这话大概不完全适用于琼儿。唔,不完全适用也是好事,至少意味着她的琼儿比姚天大多数不受宠的男儿更有个性也更有主见。

    她感叹完了就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缕缕他鬓角边散逸出来的一绺秀发,在他耳边低声道:“没梳头,没用水状香,还穿得这么灰扑扑的,看来朕今个儿把琼儿吓得不轻。”

    顾琼闻言就低了头看向身上,他今个儿穿了一件灰色交领长袖宫袍,袍子上毫无金丝银线珍珠玉扣等奢华装饰,只在下摆处绣了一株小小的梧桐树,很有些朴实无华的味道,袍子的剪裁也颇为宽松,把他一身绰约风姿尽数遮掩了去。

    平日里最重衣饰的男儿穿得如同普通人家的侍仆,又低眉臊眼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全无半点俊爽伶俐的劲头,明帝心头越发不忍。

    她印象中顾琼还没这么狼狈过。身为吴州顾家长房的嫡出长子,顾琼向来爱华衣美服,虽然在宫里住着,穿的都是尚衣局统一制作的宫装,但顾琼总是尽着材质奢华色彩明丽的衣衫穿,偶尔遇着过于素朴的,他就会自己动手在衣襟上袖口上绣上些斑斓多姿的花树鱼鸟。

    他有拥抱美好生活的热情,他也有实现美好生活的能力,他本身就擅长刺绣精通裁剪,如今经他的手制作的美丽衣衫,正穿在无数个凰朝男儿身上。

    她至今还记得他初进宫那日穿了一件用顾绣名品荷塘鸳鸯图改成的夏装,丹葩照水,翠叶生风,灵禽静美,绣师把鸳鸯荷花绣制得生动逼真,惟妙惟肖,端得是绣中上品人间珍藏尺璧千金,她刚有些讶异顾家祖母竟对长孙如此慷慨,顾琼就快言快语地告诉她,这荷塘鸳鸯图本就是他十五岁时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绣成的,如今出嫁自然要用来做嫁衣。

    她闻言再次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夏装,只觉粉色的荷花正如他如花的笑靥,亲昵低语的鸳鸯,寄托了他对甜蜜恩爱的婚后生活的无限向往,心中刹那间就变得柔软起来。

    她虽是个多情的帝王,却不是个好色之徒,即位后所纳的后宫都有她的深远考虑,纳冷清泉是为了得到白虎武林世家的支持,纳陈语易是为了更好地笼络凰朝文职官员,纳薛恺悦是为了招抚玄武的叛臣降将,纳顾琼入宫原本也只是为了掌控东南财源,她有志于一统四国,吴州顾家这等富可敌国的豪商贾自然要牢牢地握在手上。

    不过,不知是她足够幸运,还是姚天女神对她身边的男儿格外眷顾,在她这里,江山图谋与儿女情长从来都没什么矛盾。当晚她揽着初承恩泽的顾琼,听他用少年特有的娇憨语态,给她讲顾绣的传奇与传承,讲顾绣的针法与技法,虽然听不甚懂,但看着他细长的眸子中流露出来的毫不掩饰的绵绵情意,闻着他肢体发肤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一颗本就善感的心很容易就为他怦然悸动。

    虽然顾琼进宫的第一年,她因为既要照顾怀有身孕的薛恺悦的情绪,又要平息安澜和冷清泉、陈语易三个的怒火,没敢怎么放肆地宠他,给的位分是有意压低了的,日常的恩宠也算不上突出,可是她心里知道她对他是相当喜爱的。这喜爱跟他精通刺绣、技艺过人还没什么关系,她就是单纯地喜爱他这个人,哪怕没多久她就发现,与宫中其他男儿相比,他文不成武不就,书读得一般,字写得一般,棋下得一般,琴弹得也一般。

    后来她为了凝聚武将势力,先后纳了赵玉泽、林从和董云飞,又因意外纳了绍州沈家的沈知柔,最后更因要收揽姚天有志男儿的心,纳了一直流落在外的江澄,但对顾琼的喜爱始终都在,虽然这份喜爱到不了铭心刻骨的地步,可是也与毫无感情大不相同。在后宫聚齐了的己丑年,她身边美人如云,左有盼着早日生女的安澜,右有令人爱不释手的赵玉泽,更有新入宫的两个少年,可是顾琼仍旧能稳稳地分得他应得的那一份,抢先一步怀上了凤胎。

    她以为以往的顾琼也是知道她的心意的,毕竟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掩饰感情的女子,如今看来有些话若是没能宣诸于口,多半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

    “琼儿”,明帝把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抚上顾琼隐藏在暗灰袍袖下的丰腴韵致的胳膊认真低语:“琼儿,朕一直都是很喜欢你的,朕也知道你一直都是喜欢朕的,你要相信朕,不要一遇了事就紧张过度,如临大敌。”

    顾琼倏地抬起了头,眸子中有明明白白的惊喜也有愈发不解的茫然,她心疼地吻了下他用脂粉精心修饰了的薄薄眼皮,继续安他的心:“一日妻夫百日恩,琼儿跟了朕这么多年,给朕生了乐乐,给朕筹谋银钱,朕遇事一定会顾念琼儿的。只要琼儿不犯十恶不赦的大罪,朕就不会重罚狠罚。”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宝贝你以后安心一些吧,不要总是自己吓自己了。”

    顾琼偎在她的怀里,泪水染湿了她的前襟,好半晌她才听顾琼答道:“臣侍知道了,臣侍以后一定严格约束自己,不让陛下为难。”

    嗯,这是听进去了,虽然说得话还不是她想听的,不过他自我要求严格一些也好,他若总是像这回这般昏招迭出,怕是宫里宫外担负言责的人知道了,就不肯轻易放过他了。

    明帝轻轻拍了拍怀中的人,柔声嘱咐道:“以后事情是怎样就让它怎样,不要总想着改正它或者掩饰它,是非曲直,朕自会甄辨,琼儿只需相信朕便好。”

    顾琼答得越发软糯:“臣侍知道了,臣侍以后会全心全意相信陛下的。”

    明帝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有些疲累,看了一眼身后的宝座,伸手圈住了顾琼的腰身,引着他往宝座上走,待两人一起紧挨着坐在了宝座上,方才贴着顾琼的耳垂对他言道:“宝贝下次别穿灰色袍子了,梅红杏黄都比灰色好看,实在要穿灰色,也得在袍子上绣个大朵的琼花,还是琼花更配宝贝一些。”几年相处,她早已习惯了他一身明丽绣裳,当年给他“明”字封号,就是取明艳悦目之意,灰色宫袍过于黯淡,桐树也太过清冷,她看了会心疼。

    顾琼低声答应了,脸颊上有一抹显而易见的红,明帝看得心头一动,一偏头就吻了上去。碍着薛恺悦和长乐在内殿,两个都没敢发出声音,饶是如此,也觉心头绮念丛生,都有些不想放手的意思。

    正难解难分,便听门外宫侍高声奏道:“陛下,江相求见。”

    唔,澄之来汇报公事了,明帝抓抓头发,拍了拍顾琼的手背,指指内殿:“琼儿去里面歇会儿。”顾琼本就是个极有眼色的,闻言立即站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帮她把衣襟理好。

    没等她回过神来,江澄就带着睿思殿的两个小侍进来了,小侍们手上各自抱着一摞厚厚的奏折,江澄指挥着小侍把奏折分别放在了两个梨花椅子上,这才向她见礼:“臣见过陛下,陛下之前说让臣和柳相轮流给陛下写节略,这一摞是昨日柳相所写,这一摞是臣今日所写,一并来向陛下奏报。”

    明帝点头,抬手指了下离她最近的坐椅,霭声道:“江卿坐下说话。”

    江澄也没客气,从容入座,拿起一本奏折递给了她,拿帕子一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开始奏禀:“京兆尹冯大人奏请朝廷开设修书处,说是四海升平,公主也到了读书的年龄,该网罗天下古籍逸文,修一部可以流传后世的皇皇巨著了。”

    明帝接过奏折先看了眼节略,节略是柳笙所写,十分简洁明了,她粗略地看了下,又飞速地浏览了眼里面的内容,心中就有了计较:“此事可为,修书需要人手,正好安置朝中的膏粱女妹和三国的饱学士女,江卿回头和弦歌挑个地方,再拟个章程。”

    江澄点头答应,又递给她另一本奏折:“西境关吟将军奏报,说是黄一笛将军已经率领兵马越过白虎旧都,臣估计行程,黄将军最迟后日一早就可到达西境沿边,荡平蛮荒地带的两国残贼指日可待。”

    明帝点点头,吩咐道:“这阵子跟西境各将加强联络,告诉她们要注意配合黄卿行动。”她把黄一笛派到西境就是为了收功,可不想出什么纰漏。

    江澄点头答应,刚要递给她第三本奏折,就听内殿中长乐一声欢呼:“江叔叔!”江澄瞬间就转了头看向内殿,“长乐在里面?”

    明帝无奈一笑,还没来得及解释,长乐就已经光着小脚跑了出来,一溜烟地跑到了江澄跟前,薛恺悦和顾琼紧跟着走了出来,薛恺悦向明帝摊手解释:“这孩子刚才还在睡着,忽然间就下了榻,臣侍没反应过来。”

    明帝看看江澄身上的官服、手上的奏折,有些赧然:“朕中午偶然想起长乐,就让怡卿把他带了来,天热,没能及时送回去。”江澄虽是她的后宫,但眼下乃是以左相的身份一本正经地来跟她谈国事,她这样子又是君卿又是儿子的,未免太不严肃了。

    江澄倒不以为意,一伸手就把长乐抱了起来,抱起来还不算,双手托着长乐的小胳膊,把孩子高举过头旋转了两圈,逗得长乐格格大笑,这才额头抵着长乐的额头,欢欢喜喜地问道:“宝贝你在你母皇这里,那多半还没看到叔叔让人给你送去的彩塑小马车和搭房子的小木头吧?”

    长乐睁大了眼睛:“叔叔啥时候送的,乐乐还没看到。”

    “就今个儿中午啊”,江澄说着看了看顾琼,“中午我回来的时候,让人把东西给几个孩子分头送去了。怡卿回去就能看见了。”

    明帝见状不由得暗笑,江澄这招推山就海,倒是用的利落。果然长乐听了,就急着要去看小马车。

    顾琼从江澄手上接过长乐,躬身告退,明帝笑着嘱咐:“琼儿回去别东想西想的,一切有朕呢。”没跟安澜商量,她不能跟他说一无责罚,但以安澜对她的体贴恭顺,多半也不会违拗她的意思苛责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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