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哥,你这丝绦打的是越来越好了,回头给应辰也打一个吧。”赵玉泽拿起桌子上的丝结把玩着,一幅爱不释手的样子,可是声音却是干巴巴苦涩涩的,没一点笑意。

    “你把今个儿打的都拿回去,瞧应辰喜欢哪一个就给她玩哪一个好了。”薛恺悦不甚在意地指指桌子上小笸箩里半笸箩的丝结。

    他这两日原本要抄宫规、写祈福帖子,心里头烦闷不定,却是连一遍宫规都抄不下,写祈福帖子的时候也是各种走神,那祈福帖子本就又长又古奥,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错的,他不断走神之下,两天才写了两道。他知道是自己心里烦的缘故,就想先练字再写祈福帖子,但他不是自幼练字的,没养成习惯,心情畅快的时候练上一天还不算什么,这心情烦躁的时候却是连半个时辰都练不下去的。他又不知腹中究竟有无凤胎,不敢去练枪练剑,想来想去,就让皎儿给他找了些丝绳,坐在殿里打丝结,这是不怎么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他能够完全地放空自己。

    “恺哥,你丝结打归打,可别废寝忘食的,不然陛下知道了,怕是会更担心的。”赵玉泽边从笸箩中挑丝结,边低声劝他。

    “我知道,我每顿饭都有吃的,陛下病着,我不能去伺候,不能再给她添乱了。”薛恺悦手上不停,眼睛却既不看赵玉泽也不看丝结,而是望向殿门外。今个儿早上陈语易过来看他,说是从皇仪宫出来再来他这里一趟,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恺哥,我今个儿想了一天都没想明白,万一陛下不讳,我该怎么办。”赵玉泽也不看他,声音压得低极了,倒不像与他商量。

    “不讳,陛下,怎么会?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薛恺悦大吃一惊,猛一下子扔掉了手上的丝结,一个反身就抓住了赵玉泽的衣领,慌里慌张地询问他,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铃铛。

    “不是,恺哥,没这么严重,我只是瞎想罢了,恺哥你不要惊慌,陛下好好的呢。”赵玉泽连着拍薛恺悦的胳膊和后背,薛恺悦方才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可这一冷静下来,薛恺悦就发现,这个问题当真没有答案。

    “打我一入宫,陛下就极为宠我,一直宠了这么几年,万一有个什么,我就该追随陛下去了,这才算不辜负陛下也对得起我的心,可是应辰还小,她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心,就撇下她小人儿家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可没了陛下,我一个人带着应辰过日子,又有什么趣?那日子想想都知道,一定是冰冰凉黑洞洞,没有盼头也没有尽头,比死了还难受。”赵玉泽的声音轻轻的,说到后面已经带了哭音。

    薛恺悦听了,就不自觉地又抚上了小腹,他的辰儿已经六七岁了,又有皇后照应,他本无赵玉泽的顾虑,可以放心追随明帝而去的,可是偏偏如今肚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一个,倘若果然又有了一个,那他以后的日子又能比赵玉泽好到哪里去呢?

    不用想也知道,枯形阅世,凄凉度日,生不如死。

    两个正胡思乱想,陈语易就来了。薛恺悦一看陈语易发灰的脸色紧锁的眉头,就知道明帝今日的情形又不好,果然陈语易冲他和赵玉泽轻轻地摇了摇头:“陛下今个儿上朝累着了,回来一直在睡,我来的时候,还在睡,我本不想这个时辰就回来的,皇后说侍疾也不是一天的事,就让我和淑君回来了,他留在紫宸殿伺候。你两个这是怎么了,瞧着这么悲戚?”

    薛恺悦看看赵玉泽,赵玉泽轻声道:“没什么,就是胡思乱想罢了,语哥多坐会儿,我先回凝晖殿去了,应辰该用晚膳了。”赵玉泽说着就拿了一把丝结离开了。

    赵玉泽走后,陈语易冲薛恺悦努了努嘴,“究竟咋了,我咋看敏君眼睛红红的?”

    “不过是瞎想罢了,文卿不用管他,天不早了,你殿里也是有皇子的,赶紧回去吧。”薛恺悦勉强笑了笑,做出了个送客的架势。

    明帝病着,后宫中怕是没有能没心没肺说笑聊天的人,果然陈语易听了,就叹了口气道:“也罢,我先回去了,方才皇后跟我说,澄之这两日公事忙,怕是照料不来永和,让我把永和还抱回筠华殿去,我得去接永和了。贵君你也莫多想,到了晚膳的时辰了,打发人去御膳房拿晚膳吧,遇到难过的时候啊更要加餐。”

    薛恺悦点了点头,扬声喊了皎儿进来,让他带着露儿去拿晚膳。陈语易便迈步出去了。

    薛恺悦一个人坐在殿中,心里头像油煎一般,各种念头起起落落,一会儿想着明帝身体一向康健,此番不过是连日劳累又行事不节,累着了而已,断不会有什么大事,一会儿想着倘若真有天崩地陷的事,他该怎么办?他把方才的想法又细细地思量了一遍,暗道自己方才还是想得简答了。

    倘若他已有身孕,那追随明帝而去固然是不行的,可若是他没有身孕,他就能够这么做吗?怕是也不行的,一来还有辰儿,辰儿没了生母,再没了生父,虽有嫡父疼爱,只怕她小人儿家心里也受不了,二来他若随明帝去了,只怕世人未必认为是他舍不得明帝,自愿这般做的,多半会有人猜测是安澜容不下他,逼他殉葬,安澜一个人抚养辰儿已是不易,他何苦再给安澜招骂名呢?

    思量了片刻,他就站了起来,拿起笔蘸满了墨,在要写祈福帖子的黄纸上写下了十六个字:

    生死两难,不如身代,神而有灵,幸而听我。

    笔墨一开,更不凝滞,把余下的七道黄纸,全都写成了愿以身代的内容。写完之后,把帖子一道道摊开了晾在桌子上。

    刚摊好,皎儿和露儿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很有些傲气的名唤迥儿的小侍,那小侍一脸不服气地站着,皎儿和露儿却都是气愤不平的样子。皎儿一边给他摆膳,一边指着那小侍抱怨道:“主子你瞧,这迥儿可不是越发地疯了,连主子都敢议论了,说什么他脸上没光彩。呸,主子做什么了,你脸上没光彩?”

    露儿也气狠狠地看着那侍儿道:“你自己吃哪里的饭你不明白?在主子殿里做事,却当着别人议论主子,说主子让你没面子,你一个宫里头的侍儿,有什么面子?你是生怕别人不怪罪到主子头上来是吧?”

    薛恺悦一惊,他自然知道便是安澜和江澄有所安排,宫里也不可能没有丝毫的流言蜚语,他本不打算放在心上,嘴长在别人脸上,人家怎么说,他哪里能管得了呢,所能做的不过是自己放宽心罢了。可说这些话的居然是自己的小侍,他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主子,迥儿是个糊涂人,你别气坏了身子。”皎儿紧忙上前给他拍后背。

    好一会儿薛恺悦才觉得胸口顺了过来,他看着这迥儿,冷声问道:“他们两个说的,可是真的?可有冤枉你?”

    那迥儿很傲气地一梗脖子:“他们俩没有冤枉我,主子我还真是没想到,你平日里瞧着那么稳重那么正派的一个人,居然浪起来比慧卿主子还会呢,皇上差点没死在你的肚皮上,主子你可真是,让奴才没法说,奴才现在出门见了人都不好意思抬头。”

    自己的侍儿如此议论自己,薛恺悦当真是气急了,用手一指殿门:“我让你丢脸了,让你抬不起头了,也罢,我不配做你的主子,你现在就给我走,爱去哪个殿里去哪个殿里,爱去认哪个主子就去认哪个主子。”

    那迥儿丝毫都不畏惧地道:“主子,主子你便是惩罚我,可是皇上是因了你才得病的,这个事实,你还能改变得了吗?主子,你别说赶我走,你就是挽留我,我也不会留你这里了,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不能给一个我看不起的主子做奴才。”

    那迥儿说完,屈膝一礼:“主子,我这就去收拾行李,明儿一早就去内侍省请求脱役,主子你不用烦我。”

    自己竟要被这样一个毛头侍儿看不起了?薛恺悦苦笑了一下,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那迥儿见他没有不同意的意思,一转身就大踏步离开了。皎儿和露儿都有些懵怔,指指这侍儿的背影道:“主子,您就放他就这么走啦?您不怕他出得宫去说您坏话?”

    薛恺悦无奈地道:“他自己要去办脱役,我岂能拦得住?宫里没有硬拦着人不准脱役的道理。”

    皎儿听了,一跺脚:“主子,您也太大方了!”

    薛恺悦轻轻摇头,低声道:“皎儿,你别说了,你们俩先去用膳吧,等那些帖子干了,你和露儿就给皇后送去。”

    皎儿一愣:“什么帖子,主子?”露儿却比皎儿机灵,拉着皎儿的袖子一指长条桌子。

    皎儿就奔上前去,看了又看,再奔回来的时候就带了哭音:“主子,您方才怎么不给迥儿那小蹄子看这个?让他这么诽谤您!”

    薛恺悦闻言叹了口气。

    给迥儿看?有必要吗?他的天子都病着了,他还在意这些虚名做什么?倘若他的天子能够平安,他便是被全天下说成是狐狸精,又怎样?倘若他的天子不在了,他便是被千秋万世尊奉为一代贤君,又有什么用?

    紫宸殿中,安澜守夜。明帝把白日里朝堂上的安排,简单跟安澜讲了,又问了下宫里宫外的情形,便觉精神短促,由安澜服侍着用了一顿晚膳,就觉得浑身乏力,只来得及嘱咐安澜让宫侍们再搬张长榻过来,莫再坐在宝座上守一整夜,就又昏昏睡了过去。

    安澜一边吩咐宫侍们去别的殿里搬小榻,一边泪流满面,他的月儿,自己都病得发昏了,还担心他坐着守夜太累,这样体贴的人,一旦撒手去了,让他如何过日子?

    宫侍们把长榻搬回来的时候,守卫报说碧宇殿的侍儿前来送东西,他听了,便让他们把碧宇殿的侍儿带进来说话。

    进来的两个侍儿,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常往他殿里去的露儿,一个是最得薛恺悦信赖的皎儿。两个侍儿给他行过礼后,就将帖子呈了上来,他初始不在意,及至打开一看,就不由得吃了一惊,将几道帖子全部看过,心里面就又是感叹又是难过,吩咐宫侍去传御前侍卫统领凌影进来。

    凌影很快就到了,他想了想,吩咐凌影略等,自己拿笔另写了两道帖子,把薛恺悦原本写的两道祈福帖子替换了出来,将十道愿以身代的帖子都交于凌影:“带着侍卫们,在女神庙、太庙、水神庙、城隍庙、柔仪观各处焚烧。”

    凌影躬身应了,捧着帖子出去。

    他这才让两个侍儿回去:“回去劝着点你家主子,让他善自保重,别多想。”

    两个侍儿躬身答应了。

    两个侍儿走后,江澄就进来了,一见他就对他言道:“臣有话要单独跟皇后讲。”

    他看了看江澄的朝服和凝重的神色,知道江澄必是有关系极大的话要跟他讲,便将侍儿全部挥了出去,肃声问道:“澄之有什么话要跟本宫讲?”

    江澄皱眉道:“陛下病因不明,今日情形比昨日更加不好,臣方才问过两位太医,秦太医和史太医都说她们确定不了病因,只能按表症去治。以臣看,病因无非是两个,要么是陛下连日劳累,辛苦伤神,要么便是那助孕的药有问题,如今所谓的按表症治,实际上是按劳累过度来治疗的,可是两天服了四回药,未见起色,要不要冒险按药有问题来治疗呢?”

    他听了沉吟起来:“此事本宫昨日就问过两位太医,可是太医说若是按药有问题来治疗,和劳累伤身的药方相差甚远,若咱们判断对了,那自是千好万好,可万一咱们判断错了,那陛下就有性命之忧。以本宫看,还是再等等看吧,好在昨个儿已经给尚公子飞鸽传书了,估计过不得两日尚公子就会有回信了。”

    江澄听了便道:“皇后这么说,便听皇后的,另一有事柳相让臣来请示皇后,还请皇后示下。”

    “何事?”

    “陛下病成这样,柳相和臣商量,一切当以陛下圣体为重,这几日的常朝是否以消夏假的名目暂时取消?”

    他听了,便点头道:“就以消夏假为名,索性连十六日的大起居一并取消了,要放假嘛,就多放两日,大方些。这样陛下也能够踏实休息几天。本宫一直觉得即便是那药有问题,可陛下前些日子过于辛劳也是事实。”

    江澄闻言便拱手告辞:“如此,臣便和柳相商量着去办,殿中辛苦皇后了。”

    他无奈一笑:“只要陛下平安,本宫辛苦些,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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