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德殿上,明帝的脸色越来越黑,眼看着就要和外面的天色接近了。

    最近的天气不知是怎么了,先是日日燥热,自五月初就热得厉害,五月中旬已经到了不用冰块无法消暑的地步了,然而不管怎么热,都不下一滴雨,昨个儿晚上忽然之间就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了。这雨一下就是一整夜,到了中午仍旧未能停止,天空黑沉沉的,大中午的瞧着倒像是黑夜,广袤深邃,足可坐万人的凤德殿上点了几十个烛台,不点烛台就看不清人脸。

    最先站出来弹劾的是侍御史白洁,这位白御史倒不攻击别的,只提礼部的失误,说礼部准备宴席时竟未考虑下雨时如何,导致帝臣上下只能在凤德殿饿肚子。

    礼部侍郎高莹抗声分辩,道是礼部经验不足,人手不够,那白洁反唇相讥,言道备办天祥节寿典乃是礼部例行职责,连这例行事务都办理不好,可见礼部上下全是庸才。

    高莹气得满脸通红,但她口才一般,难以辩驳。白洁站在一旁气势越发地足了些,但白洁此人颇有心机,气势虽足,面上倒不露得意之色。

    明帝听这白洁嘲讽礼部上下,心头颇为不悦,江澄尚担任着礼部尚书,这白洁一句话就把高莹和江澄一起攻击了。但此番礼部着实有失误之处,这白洁所说属实,她倒不好公然偏袒高莹。

    礼部为凤德殿大宴准备的膳食都在内侍省的大厨房内,大厨房离凤德殿足有几十丈远,若是天气好,让宫侍一道道的传菜上来,那场面倒也壮观,可遇到这样的大雨天,就很难把饭菜干干净净地呈到殿中,无奈之下,只好取消了宴席,把午宴变成了朝会。这样的大雨天,官员们怕迟到,都是提早出门,有些人根本没用早饭,此刻饿着肚子,难免心有怨言,有两个绯衣官员就站了出来声援这白洁。

    明帝不想偏袒高莹,但也不想让朝中众人察觉到她对礼部有所不满,当下目视下方,视线落在跟江澄关系最好的户部侍郎苏澈和司农寺卿林征身上,意欲让林征出面挡一挡。

    林征对上明帝的视线,抖了抖衣袖,就要出列。监察御史钟雨桐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明帝见状暗暗点头,钟雨桐既是江澄的学生又是德亲王的儿媳、馨雅王子的妻主,这个身份倒不容易被人质疑。

    钟雨桐替礼部辩解了一番,那两个绯衣官员就一言不发地退回了本位,明帝淡淡地吩咐高莹两句日后多思多想凡事留心的话,就挥挥手让高莹退归本位。

    高莹唯唯称是,站到本位上去了,白洁也没再多说,径直归列。

    明帝扫视了下大殿,心里没敢放松,这白洁未提到天象,其他人必定会接着上奏。

    果然白洁刚一退回去,监察御史孟荻就紧接着站了出来。孟荻担任监察御史已经多年,却一直默默无闻,此刻站出来,倒让明帝挺意外。这孟荻不出所料地把话题引向了天象,道是昨晚大雨灭烟花凌晨大风拔古树都是姚天在示警,警告朝中某些人莫要继续倡导一妻一夫女男相等。

    这孟荻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明帝对她自不必客气,不待她说完,就厉声质问她,这话含沙射影,究竟在说谁?这孟荻畏畏缩缩地看了看朝堂众人,终究没敢说别人,只提了一个冯兆雪,说是冯兆雪任国子祭酒之后,天天在国子监宣扬女男并无不同,不应有尊卑之分更不应一妻多夫。

    明帝听了,多少有些吃惊,她之前听御前侍卫统领凌影跟她提了一句,说是如今京城士女的风气与前几年大有不同,不少女儿都以执一人之手偕老百年为人生乐事。她当时还以为这风气的变化主要是关鸣鸾苏澈这样在朝为官的男子倡导的,没想到这冯兆雪竟是比男儿更热衷于推行女男相等一妻一夫的理念。

    不待冯兆雪出列争辩,户部侍郎苏澈就站出来声援冯兆雪,苏澈口才极佳,又博古通今,当下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把这孟荻驳得哑口无言。孟荻犹如斗败的鹌鹑一般耷拉着脑袋支棱着胳膊,站在那里不住吐气,却不肯退回本列。

    明帝见状便知不妙,这冯兆雪的言论委实过激,孟荻的指责不无道理,苏澈站出来反驳不仅不能熄火,反而是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苏澈刚一说完,吏部尚书楚昀就针锋相对地站了出来,说是朝野上下这几年来太过纵容男儿,有失姚天以女子为尊之本意,这番大风吹倒梧桐树,便是姚天示警,朝廷再不拨乱反正,必将迎来更大的灾难。

    楚昀这话一落,淑亲王就站起来跟着附和,淑亲王口才也一般,但胜在积累的生活事例够多,谈起凰朝男儿这两年的行事离谱之处,均能举出例子作证,什么关鸣鸾、苏澈、高敬、苏泓、楚遥、顾璟等男儿仗着有官爵在身宁绝宗祀血脉也不准妻主纳侍,什么韩凝身为男儿前些年竟敢殴打妻主,什么宁满怂恿妻主不听母父之言公然拒绝母父安排的侍儿,什么尔雅逾龄不嫁任性妄为顶撞嫡父忤逆不孝,什么董云逸身为男子改嫁后不说小心做人反而整日里在家摔锅砸盆忤逆妻主。

    凡此种种,说了好些,听得明帝眉头大皱,但淑王所属基本属实,明帝不好出言批评,当下沉着脸不说话,冷冷地环顾大殿。

    大殿上的文武极多,后面的低阶官员都在小声议论,但以柳笙为首的六部七寺高阶文官,以关荷、董平南为首的高阶武官,全都保持沉默,每个人都站得端端正正,却没人肯发一言。

    明帝心头思忖,文武们在这种情形下,保持沉默是何意思?是和她一样认为淑亲王所说皆是事实不好反驳,还是认为男儿们行事过于恣意,应当予以抑制?

    尚未理清头绪,关鸣鸾就挺身而出了。本来淑亲王指名道姓地攻击男儿们不遵男诫有违夫德,关鸣鸾、苏澈、顾璟几个在大殿上站着的无不对淑亲王怒目而视,此刻明帝不语,群臣沉默,关鸣鸾就慨然出列与这淑王理论。

    然而关尚书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淑亲王没再接腔,德亲王却站出来了,德亲王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关鸣鸾,没提关鸣鸾如何为男儿撑腰如何在家中霸道,只指责关鸣鸾身为臣下胆敢拒婚公主,实属忤逆天子藐视皇室,理当严谴。

    德亲王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附和她的人比方才附和白洁的人要多得多,刷刷刷地站出来了四五个,有青衣官员也有绯衣官员,有世家小姐也有寒门女儿。

    明帝皱眉,关鸣鸾拒婚的事她昨晚听安澜简单讲了,自己头一回为女儿议亲,就被男家不留情面地拒绝,她心里颇为不痛快,但她再不痛快,也不能任由德王指责关鸣鸾,她凌厉地扫了一下岳飘身后站着的几个低阶官员,冷声对德王道:“按我姚天律法,女婚男嫁,当出于自愿,任何人都不得强娶强聘,关卿行事无可厚非,德王莫再多言。”

    德亲王听了,便仰起脸道了一句“陛下这么说,老臣亦无话可说,毕竟公主是陛下的亲生女,关尚书拒婚折得是陛下的面子,老臣不过是看不下去关尚书如此跋扈,陛下若是不在意,老臣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这话的意思是她替明帝出气,明帝不领情,反而责备她多事?明帝听了心里头甚是堵得慌,但若再和德王争论,那就势必会引得其他臣下去攻击关鸣鸾,当下只好自己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冷着脸不说话。德王见明帝不再接话,就一甩袖子退归本列。岳飘和其他几个官员一见德王退了下去,全都跟着默然归列。

    明帝见状暗暗舒了口气,想着今日之事可以结束了,哪知她刚要让宫侍喊“散朝”,年轻的男子监察御史里行就出列指责她。

    明帝一见这男子出列就头疼,这男儿今年不足二十岁,乃是新科进士。今年因是天下一统的第一年,她对这一年的进士考试十分重视,主考官直接派了柳笙,这男儿算是柳笙的门生,在朝中遇事即言,无所畏惧,此刻不知要弹劾谁。

    这男儿却是不指责别人,只批评明帝,批评明帝身为天子不顾身份,召幸民男有损圣德,批评明帝纵容后宫向臣下索要古董书画,批评明帝包庇罪犯拖延审判,言道她有此三失,方才引得姚天示警,她若不改,必有后殃。

    明帝听得又气又糊涂,质问这男儿她几时召幸民男了,几时纵容后宫向臣下索要古董书画了,几时包屁罪犯了?这男儿却丝毫不怕她,高声言道她乘船游太液池,召民男侍酒,引得游人侧目,众人皆见,她如何能抵赖?她宫中的文卿殿下向北境王家索要字画,北境百姓人言汹汹,她如何能抵赖?她包庇陈帆和冯姝的妹妹,不准刑部尽快结案,乃是众所皆知,她又如何能抵赖?

    明帝听了,气得火冒三丈,当廷询问鸿胪寺少卿王韶,文卿殿下是如何向王家索要的字画?

    那王韶哆哆嗦嗦地回答道根本没有此事,她压根儿不认识文卿殿下,这御史乃是道听途说。

    明帝听了,心头这火气小了一些,她看着这男御史,忍耐着说了句:“朕的后宫不会做这样的事,以后卿家奏事,还请审核清楚,莫给朕的后宫泼黑水。”

    那男儿听了,梗着脖子道了一声:“微臣身为御史,本就是天子的耳目,风闻言事乃是本职,若事事都审核了再奏禀陛下,那陛下要到何时才能得到消息?有些本就扑朔迷离的事,陛下更是一辈子都别想知道了。况且微臣所奏三事,只有第二件得自传闻,可此事也不见得就不是实情,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询问这王大人,王大人焉敢说实话?”

    明帝听了,倏地一下就冷静了下来,这男儿态度虽然颇为不逊,但所说的话却是很有道理,或者其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幕也未可知。她这么想着,就和缓了口气,对这男儿道:“召民男侍酒,是朕一时考虑不周,朕以后引以为戒,陈冯二人的案子,天祥节一过,关尚书自会秉公断判,至于字画一事,俟朕慢慢究问,倘若果有此事,朕必定戒斥后宫,断不宽纵。”

    这男儿看她这般讲,方才退了一步回归本位。

    明帝一掸袖子就要散朝,却听淑亲王抗声道:“陛下,陛下对老臣所言男儿之事不置一词,难道陛下拼着天怒人怨,也要继续纵容男儿吗?”

    淑亲王这么一喊,其他文武也都仰起头看向明帝,明帝按捺住心中火气,冷声道:“连日酷热,这一场暴雨,正解暑热,以朕看,此雨甚是及时,未必便是凶兆。而况,雨自昨夜至今日,也才下了一天而已,淑王仅凭这一天的雨,就认定是朕失德,淑王不觉得过于夸大其词了么?把朕形容成一个失德帝王,于淑王有何好处?”

    明帝捏了捏拳头,她便是要约束男儿,也不能在今日,更不能当着这么多文武的面公然下旨,她不能让江澄的心血付之东流。

    淑亲王听了,便冲明帝抱了抱拳,不再说话。明帝扫扫全场,见柳笙、关荷、秦瑛、向锦几个都冲她点头,她便放心地散朝而去。

    在暴雨中乘辇回到麟趾殿,安澜几个全都等在殿里。一见明帝到了,全都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安澜接过凤袍,薛恺悦捧上便装,陈语易端来茶水,林从递来手帕,冷清泉和董云飞两个抬着脸盆,赵玉泽服侍她洗脸,几个人围成一圈争着服侍她,比平日里殷勤百倍。

    明帝抬手抚抚安澜的白玉凝脂般的脸颊,“今个儿怎么了,一个个的这么勤快?”

    安澜笑得温柔极了:“今个儿是天祥节嘛,臣侍们殷勤些是对的。”

    明帝左右看看,“柔儿和琼儿呢?”

    “慧卿和怡卿在小厨房里给陛下煮长生面呢。”

    明帝点头,一手携了安澜,一手携了赵玉泽就往餐桌前走。

    美食落肚,明帝今个儿在凤德殿窝的火,才算是被压下去了一半。

    “今个儿朝中究竟怎么了?陛下一回来脸色就不好。”冷清泉看着她,轻声询问。

    明帝犹豫了一下,不大想讲,身为女儿,便是遇见再多的问题,也应当自己扛起来,哪能让夫郎跟着担忧呢。她这么一犹豫,董云飞就不乐意了,董嘉君伸手握住了她的玉手,十分坚决地道:“陛下有烦心事,却不讲于臣侍们听,那臣侍们如何为陛下分忧呢?”

    赵玉泽也柔情脉脉地看着她:“玉儿几个并不敢干涉朝政,只是不想让陛下事事都存在心里,一个人烦恼,玉儿几个帮不上陛下的忙,却很想做陛下的倾听者。”

    陈语易咬了咬唇,犹豫了一瞬,方才问道:“陛下不想讲,是信不过臣侍几个吗?臣侍没能耐为陛下出谋划策,但若陛下肯跟臣侍讲心里话,臣侍保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漏泄出去。”

    明帝听了,捏了捏赵玉泽白雪一般柔嫩的脸颊,又抬手摸了摸陈语易的头发,这才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事,大风拔树,给御史们找了个题目,她们借题发挥,多说了两句而已,朕处理得来的。”

    “御史们没几个是好人,陛下不必理会她们。”薛恺悦闻言接了一句。

    “悦儿,御史都是朕的耳目,悦儿怎得这般说她们?”明帝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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