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直觉,李观月不想在她面前提贺淮。
她打了个谎:“穿着做活不方便,放在房里了。”
锦梅牙尖嘴利地讥讽她:“做活?你做什么活?专门勾引六爷的活吗?弄丢了便是弄丢了,还撒谎说放在房里。有本事你拿出来瞧瞧。”
柳叶眉一挑,又嘟囔了一句:“把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
“与你何干。”李观月懒得与她争辩这些。她问吕延漪:“夫人可是要去给老夫人敬早茶?我去准备。”
“不用你去。”
吕延漪快速说道。怕李观月就这么走掉,她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李观月的手腕。须臾发现自己反应过大,又讪讪地松开,手迟疑着收回身旁。
周遭气氛一下古怪起来。
不光是吕延漪,李观月也注意到锦梅的异样。她一直在用手肘暗暗去戳吕延漪,神色焦急,好像是在怂恿鼓动她去做什么事一样。
吕延漪则是欲言又止。数次想要往前探一步摆脱锦梅,可迟迟没有真正迈开腿。
“观月,我有些话……”
犹豫许久,吕延漪终于下定决心,刚说了半句,忽然见到贺淮撑伞朝这边走来。
登时,她眼睛红成了兔子眼,委委屈屈地唤了声“夫君”。
“在找斗篷?”
他怎么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吕延漪瞬间慌了神,结结巴巴否认:“没,没有……什么斗篷?”
贺淮含笑道:“夫人不是在找她的斗篷吗?在西厢房里。”
他又看向李观月。冻得双手通红的纤弱女子咬唇看着他,满眼不可置信。
“夫人赐你的东西,怎能随意丢弃,幸好是落在西厢房。夫人,你该罚她。”后半句,他对吕延漪说。
“我——”李观月止不住愤怒。她又气又委屈,贺淮怎么能这般信口雌黄!
“你怎么?”贺淮好整以暇地问。
李观月本来担心吕延漪误会,想解释一下,可一对上贺淮玩味的目光,她忽然觉得,解释与不解释,都是一个结果。
她也没了现在解释的欲/望。
贺淮等着李观月反驳。然而,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李观月竟是收起了眼中的委屈,一双眸子重新回到平静如水的状态。
她道:“奴婢知错。请夫人责罚。”
毫无感情。仿佛在说“该用早饭了”一般。
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贺淮不怒反笑,“好啊,那便重重地罚。”
吕延漪慌忙道:“不用,不用了。今日腊八,夫君要随行到护国寺舍粥赐福,莫要耽误时辰。锦梅,你快去叫碧荷,送六爷出门。”
她悔的肠子都青了,千不该万不该,听信锦梅的撺掇来质问李观月。只是听说李观月又一次从西厢房出来,她特意送的斗篷也留在贺淮那儿,苦苦撑了近一月的防线瞬间崩塌,头脑一热来找李观月。
“夫人,心软只会叫别人欺负。让她在西厢房门口跪两个时辰——不,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贺淮冷脸离开。
地上一串急匆匆的脚印。看着李观月红肿破裂的指尖,吕延漪悲从中来,捂住脸流下两行清泪。
“小姐莫哭。”周围一下散了人,私底下,李观月依旧是喊吕延漪小姐。
“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将军夫人,也难怪夫君他待我冷漠。今日又害你去罚跪……”一时间,吕延漪也分不清自己对李观月是愧疚更多,还是疑虑更多。
李观月虽急着回去制香,但依旧是耐住性子,半揽住吕延漪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在她后背轻轻拍打。
她是商贾家庭出身,偏散漫,对婚嫁礼仪夫妻关系的态度本就不如官宦世家的吕延漪看的重。但在吕府上呆了两年,逐渐习惯了他们的观念。
高门大户,新妇被夫君冷落,与吕延漪来说不亚于被人当众羞辱。
“观月,你今日想办法,让夫君不要在厢房睡了好不好?”
最终,吕延漪心一横,说。
一直想对李观月说这句话,无奈面皮薄说不出口。今日一折腾,倒是终于迈开了这一步。
她又能有什么法子,贺淮不可能听她的。面对吕延漪的要求,李观月心乱如麻。想到大婚前日,吕国公恳请她一定不要让吕延漪受委屈,纵使尚未想到办法,她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好。”
李观月总是说到做到,从不骗人。
得了保证,吕延漪破涕为笑。“算了观月,斗篷不要就不要了。我再让人给你拿两件贴身的棉衣,专门打着你的身量做的。”
给老夫人敬完茶,回到北房,锦梅就迫不及待将李观月骂上了。话里话外的,还捎带着指责吕延漪没用。
“那也不是观月的错。”面对锦梅的连声质问,吕延漪紧皱眉头,帮李观月解释。
一个夫人被一个奴婢踩着,不知是傻还是没用。她们之前聚众说过李观月的坏话,还拿水泼过她,李观月要是一直这么得宠,保不准以后得了势回来报复她们。
她们当丫鬟的在这儿皇上不急太监急,吕延漪还在那儿慢条斯理地焚香涂口脂,锦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夫人,您从闺阁里出来,可不能傻乎乎的谁都信。谁不知道得了六爷的宠爱就能飞上高枝儿,可没人不想过好日子。李观月在六爷枕边吹耳旁风,她不说,六爷不说,您也不知道是不是?”
跟着的另一个丫鬟也多嘴:“六爷可不是不守规矩的人。瞧瞧,为了个狐媚子,都成什么样了。老夫人正生气呢。”
“你们两个别吵我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愣着不走,是不是想让我罚你们?”
两人叽叽喳喳地聒噪,吵得吕延漪越发头疼心乱。把噪声制造者打发出去后,屋内只能偶尔听到积雪从枝头上掉落,或者树枝被压断的折裂声。
吕延漪单手撑着额头,原本舒畅不少的心绪重新开始纷乱。她拼命说服自己,是她自己叫李观月陪嫁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也都是她自找的。
贺淮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对,一定是这样,他一定是因为死去的表姐再惩罚李观月。她才是他的正妻,是圣上亲赐定下的将军夫人。
可是锦梅的话在她耳边萦绕不断。
就连贺淮也说,她这样只会被别人欺负。
难道李观月,真的在背地里欺负她,捅她刀子了么?
腊八节,官员要随天子到皇城各处散粥,以示圣上恩泽。
街道巷子的散粥处早由京兆尹派人支起来了。高品阶官员同天子一起到西郊护国寺,先参拜高僧,再亲自散粥。
皇帝李景在同高僧净平讲谈佛道。贺淮对佛门一类不感兴趣,连护国寺大门都没有踏进去,就在门口等待。
在场的人数他手上沾的血最多,背上的人命成百上千,要是血光冤魂能显形,怕是是个护国寺的僧人加起来都没有找他讨命的多。方才不过在门口与一扫地的小僧人对视了一眼,那小僧人立刻又怕又憎地扭过头。
小僧尚且如此,高僧只会更甚。贺淮一贯不做热脸贴冷屁股讨没趣的事儿。
大太监跟护国寺的僧人们一块儿在门口摆好了棚子架子,两口直径接近半丈的大锅在火上咕嘟咕嘟,腊八粥翻滚,红的枣子,白的莲子,掌勺的僧人每搅一下,便散发出一股热腾腾的香气。
天公不作美,一直在下雪。贺淮不过在门外等了两刻钟,伞上就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李景同净平一道出来,两人各自拿起一只空碗,盛满粥,递给在领粥队伍最前的两位百姓。
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八九岁的年龄。好巧不巧,贺淮还都认识。前两天他从营里出来晚了,走小巷抄近道回府,正瞧见京兆尹府上的管事儿的跟几个大人小孩鬼鬼祟祟说着什么。
大人是小孩儿的父母,管事儿的让他们腊八节散粥时提早道护国寺前排队,领李景和净平的第一碗粥。要说什么话,行什么礼,安排的明明白白。末了还塞给他们一人一套干净的衣服,都是市面上比较好的料子。
贺淮耳力眼里均胜于常人,把几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不消说,护国寺这群百姓中肯定还有不少提前安排好的。瞧着小孩安静平整的衣服,用稚嫩的声音背诵他们那个年纪根本说不出来的阿谀奉承,贺淮只觉得好笑。
果然,李景听了龙颜大悦,连连夸赞大梁民风好,开化程度高,百姓衣食富足,胸中诗书圣贤家国天下,重赏京兆尹、礼部尚书一干人。
散完第一碗粥做做样子,李景到清净的地方休息。净平接着盛粥,那两个小孩主动在一旁帮忙。官员们纷纷想在皇帝面前挣表现,假装自己体恤百姓,争着去抢勺子。不少人把伞送给领粥的百姓,一片其乐融融。
其中领头送伞的,是平时在官员中以活活打死家奴著称的刑部尚书。
场面堪称闹剧。贺淮冷眼看着,一动未动,面前的温暖祥和与他无关,他只想早早挨完这一遭,回府休半天的假。
听说深秋时南海那边出了一批质量上佳的龙涎香,他托人买了一块,快马加鞭送来,这两天差不多快到了。
“爱卿怎不去舍粥?你可是大梁最年轻的‘保护神’。”李景见他一个人独立,含笑问。显然,他对面前官民一家亲的场面十分满意。
“保护神”一称是贺淮在南岭鬼道以少胜多打赢一场本以为必输的仗,直接定下大梁优势时南岭百姓给起的,后来慢慢传到各地,大家都晓得大梁出了一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战无不胜的年轻将才。
“‘保护神’不敢当。臣身上的血气重,恐随粥一并传到他们身上。再者,见到臣,百姓心中怕是惧大于敬。”
人不在跟前时,好话坏话说的一个比一个溜。等到人真站在面前了,一个赛一个的哑巴。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观月,成婚那日见他,不也是先吓了一跳么。
“贺将军取的是贼人的命,换过来就是大梁的福光。”大太监挤出一脸谄媚的笑,满脸的褶子像窗台上晾着的陈皮,“贺将军今日撑了伞呐。往日无论雨天雪天,您都是直接淋着走,从来不稀得撑伞,老奴还道是您骨头硬,心也硬。现在您知道心疼自个儿了,想必是日子美满,叫夫人疼出来的。”
听他捏着嗓子尖声怪气地一说,贺淮才反应过来,自己撑了伞。
伞是早晨李观月给的。他顺手接过来,便一直没想过放下。
意识到这一点,手中的伞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似的,他连忙把伞丢到一边,跟随的副将眼疾手快捡起伞,以贺淮的名义送给一位白发老太太。
李景呵呵低笑。他似乎没有看到贺淮反常的举动,而是传令随行宫人,让他们下去叫什么人。
没一会儿,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中提剑,肩上背弓,拨开人群,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少年稚气未退,眉宇间却饱含坚韧。在即将进入护国寺时,他摘下身上的武器,只身一人到一行人跟前。
不是旁人,正是这两年风头比太子更甚的五皇子,李铭霈。
李景笑呵呵的,拍着李铭霈的后背,一脸欣慰满足,对贺淮说话时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缝:
“朕的五皇子过了年便有十六岁了。自小喜爱习武,在带兵打仗方面也颇有天赋,朕以为将来会是个可造之才,兴许比他大哥还要更胜一筹。贺卿,朕思来想去,找不出任何一人比你更适合——朕有意让你教导铭霈,你意下如何?”
“此乃幸事,臣不胜感激。”贺淮应道。
五皇子李铭霈双眼灼灼,浑身上下散发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当即以掌抵拳,恭恭敬敬地冲贺淮道:“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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