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地处中原腹地,地势平坦,土阳村这里说是小丘,其实只能算作小土包。月不开和柒陆叁他们打好招呼,跟在阴沨身后,几步便走到小丘背面去了。

    阴沨难得主动邀请他做点什么,可刚下坡月不开便发现枯树林外的雪地上早有一个人影在等。

    那人一身暗绿色的束腰长皮衣,蹬束腿的一双黑色长皮靴。半长的黑色自来卷散落在金属的护肩上,手上打着金护臂。如果不是他背上交叉挂着一对巨号板斧,月不开还以为来的人是洛基。

    “这是漫威的电影拍腻味儿了,来中国耍斧子?”月不开从那人身上嗅到一股阴间气。

    那人跨大步走路带风,一甩气派的皮衣,“扑通”跪在阴沨脚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师父!!”

    来的正是阴六六,他抱大腿姿势之标准技术分满分,如果这个项目有裁判的话。月不开很是无语,用手遮了遮阴六六肩膀上耀眼的吞肩兽头,心里嘀咕:啧,好亮一电灯泡!

    “电灯泡”还在持续输出:“终于见着您了师父!这几个月我都快熬秃了,接您的班太废头发,一把一把掉!”

    “嗯,确实少了,”阴沨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可即便掉头发,阴六六的自来卷还是要比一般人茂盛一倍,手感蓬松如旧。

    他仰起脸看阴沨的刹那,阴沨愣了一下。阴六六脸上戴着副青铜假面,凸目阔鼻、窄腮獠牙,那是阴沨传给他的。

    恍然间阴沨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的指尖因循面具上的沟壑和划痕擦过,原来的当初自己就是这副样子。

    “快摘了吧,不好看,”阴沨解开他脑后的扣带,面具之下是一副英气俊逸的少年面孔,眉目飞扬,开心得不行。

    “当然不好看,谁戴都没师父戴好看,”阴六六抱住阴沨不放,“我戴给您看看!有没有点小阴大人的样子?”

    “小阴大人,别跪着了,地上凉,快起来起来!”月不开嘴里说凉,心里其实是看不惯阴六六搂紧阴沨不放。

    阴沨竟然就让他徒弟这么没大没小地抱?月不开觉得自己满嘴灌的不是北风,而是鲜榨的柠檬汁儿——一个字,酸。

    哪知阴六六飞速回怼:“怎么着?羡慕吧?当年我刚下阴间神魂未定的时候还和师父挤一张床呢!嫉妒死你!欸等等?谁在说话?”

    闹了半天阴六六完全没有注意到阴沨身边还站着一位。月不开眉梢抽搐,心想:我这身高!这外部条件!不像野草树枝吧?这么大一活神站在跟前,居然像野草枯树枝一样被这小子忽视了?!

    看来阴六六“目中无人,为师独尊”的传言不虚啊……

    “别跪了,起来,”阴沨将阴六六扣死的手掰开,“你是阎王十殿下的首席辅助官,跪我一废神算什么。以后都不许跪了。”

    阴六六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被洋溢笑容取代,他麻利站起身,忍不住搂过师父的脖子狠狠抱了一下,“我好像比师父高了!”

    “嗯对,你鞋底厚,”阴沨拍了怕他的后背。

    月不开想起自己上次从梁静茹那里借了大把勇气才敢抱一下阴大人,那次阴沨也是这样拍他的后背的。这碗水端得真平……阴大人一点私心都没有,是么?

    阴沨站在二人中间做正式的介绍,阴六六握住月不开的手,“二师弟?”

    他手劲极大,几乎将月不开的四根手指捏断成一根,月不开咧嘴:“什么师弟,阴大人只收您一个徒弟,我就是一伺候人的,不是他徒弟。”

    “这样啊,”阴六六明显松了手上的礼道,笑眯眯松开月不开的手。“我们地府的师徒关系比较守旧,徒弟就是用来伺候师父的。”

    “我几时让你伺候过?你磨根墨都能磨断,”阴沨瞪了一眼阴六六,阴六六立即不作声了,委屈巴巴的。

    阴沨抖袖子甩出那筒卦签,抽出一根递给阴六六。阴六六双手盛过去,卦签变成了一只貌似玻璃试管的容器,管中有一缕紫黑色的絮状物悬在透明的药剂中——是兆琼之在鬼董召唤她家祖宗时指尖释放的气息。管口有软木塞封口,以及一道细窄的封条,上书咒文。

    兆琼之那晚月不开没注意到阴沨什么时候出手收集样品,如今看来阴大人自有打算。

    原来阴大人说的“谈正事”是谈兆琼之的事。古图残片收了,委托接受了,月不开就把这件事放一边了,他一个当店长的,还不如阴沨对待客户的态度认真。

    果然还是阴大人更适合店长的位子,一定要想办法让给他干,月不开掐下巴想。

    阴六六攥紧试管,翻了几下眼睛便道:“女的,年龄26,身高171,体重54……是个过阴人?!师父,您想让我查过阴人的事?”

    阴沨点头,阴六六又攥住试管感应了一会,不禁皱眉,“她家背景有些复杂。”他敲手臂上的金护臂,护臂翻盖露出一小块屏幕,屏中字节跳动,代码很快运行起来。

    三秒钟之后,另一只护臂的缝隙中像超市收银台的购物小票打印机一般吐出五米长的纸条。阴六六把纸卷撕下来交给阴沨:“这是目前关于兆琼之极其家族可考的全部信息,请师父过目。有新资料的话,我再传给您。”

    月不开在一旁瞠目,这就是阴间效率吗?阴六六看起来不着调,办起事来却颇有几分阴沨的样子。

    阴沨收好纸卷,道:“六六,今晚叫你亲自来一趟有两件事,第一,彻查现存全部过阴人的档案,建立信息库,汇总一份族谱给我。”

    “彻查?!”阴六六摸着自己所剩很多的卷毛,“要现存所有的吗?这个工作量……”

    地府规矩严禁“过阴”行为,“禁止”不代表“不存在”,执法者往往防不胜防。主持建立过阴信息库是一笔不小的功绩,阴六六刚上位不久,确实需要一些拿得出手的政绩提高威望,不然只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他草包无能,全仰仗有个好师父。阴沨不想让阴六六活在自己的阴影里,更不想让别人瞧不起自家徒弟。

    师父是在提点自己,小阴大人心里明白,郑重道:“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我必办好。”

    “以日常工作为重,这件事你心里记着就行,不急于求成,”阴沨嘴角似有笑意。

    “第二件事,我想让你亲自见月不开一面。如果以后我有恙,无法继续帮你什么,你便跟他联系。月不开他虽然不太靠谱,但他在天上有些靠谱的朋友,可用。”

    “师父你、你说什么呢!好端端怎么说这样的话……”阴六六慌了。

    阴大人张口闭口一股临终托孤的味道,即便这样还不忘损人一句。月不开心里一凛,但面上还是揶揄笑貌:“小阴大人听到没,以后有事儿记得找我,我帮你牵线搭桥。你家师父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猫病。”

    变猫的病,简称“猫病”。阴六六从没听过这档子事,在他印象里师父阴沨和猫没有半点联系,甚至因为公务繁忙,没有空养任何一种动物。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带你一个就够费心了,你还想养什么?”

    阴六六领命后找个地缝钻进去回阴间了,阴沨轻叹了一口气,问月不开:“你看我徒弟怎么样?”

    “好徒弟。而且……”

    “什么?”阴沨问。

    “而且,有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月不开摘下墨镜插在脑后。

    “嘴贫。”

    月不开踢着军勾靴鞋尖上的雪,他没有嘴贫,这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阴六六,阴六六身上却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我大概见过这小子祖宗十八代?或者见过他的前世。”

    阴沨全当他在开玩笑,不予理会,尽管月不开说的字字属实。

    他展开印有关于兆琼之家族信息的纸卷,一边看一边向全土阳村唯一一处提供住宿的农家院走去。四下的寂静偶尔被几声犬吠刺破,月不开无声的吠了回去,便没有狗敢再叫了。

    到了地方阴沨才发现住宿的农家院关门落锁。二神不想惊扰任何人类,阴沨提议回车里拿睡袋。月不开乐不可支,有和阴大人独处的机会,谁想和刑巴、柒陆叁挤大通铺呢?

    他凑近一些想看看纸上印的是什么,但眼神却忍不住落在阴沨的侧脸。

    阴沨平时在店里话极少,通常不上饭桌不说话,没见他与什么人联系过,通讯设备的使用率约等于零。

    永远没有人能猜透一只蹲踞窗台默不作声的大猫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阴沨正是如此。

    不过月不开大概能猜到阴大人不张嘴的时候,心里其实通过神识感应,与各路神仙鬼怪“交战”部署工作。

    所以就算是坐在书桌前发一整天的呆,阴沨看起来也像打霜了似的疲惫。

    月不开曾经问过他:“退休还要管单位的事儿?你这算返聘?”

    阴沨叼着鸡翅木的筷子当磨牙棒,思索片刻说:“我走的匆忙,肃英宫的很多事没办法安排到位,手下人很多工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怪我,原来把每一项任务都抓得太紧了,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下面的人没有发挥空间,也得不到锻炼的机会。回头想想,我竟是独|裁者。”

    他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还是在说自己不够好。每次看他睡倒在桌边上,月不开想伸手去摸他单薄的嘴唇,揩去他眼下的淤青颜色,希望他看起来气色可以好一点。

    此刻月华映雪,他侧颜如同淋上一层清透的釉色。月不开觉得阴沨像一层冰,冷、坚固,却有种出乎意料的易碎感。

    其实他更想看阴沨被温热,在自己掌心里化成一掬春水的样子。

    “你要看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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