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来了?贵客啊!”月不开张嘴没好气。
那人没进屋,一只过膝盖的乳白色的高筒靴蹬在门槛上。往上看,锥筒裤,镭射反光面的短款羽绒服,刺绣花纹的棒球帽下一头黑长直,看脸,正是昨晚在喜宴穿井天蓝旗袍的那位兆琼之。
“唷!兆当家的挺潮啊?今儿没光脚,知道冷了?”月不开指着她踩在门槛上的厚底靴,“这可不兴踩,门槛有讲究的。”
“封建!”兆琼之白了他一眼,拎起半人高的30寸大拉杆箱便往店里闯。
“你这姑娘怎么一点儿不见外啊?”月不开没辙,任她进店里。天太冷,总不能把一个姑娘家晾在外面。
他伸手去拉兆琼之的行李箱,“怎么还拖家带口的?收拾这大一箱子,是准备离家出走,还是卷钱跑路啊?”
“我家就我一人,离什么家离家?”兆琼之拍掉月不开的手,不让他碰箱子。
月不开本来想帮她一把,没想到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咂嘴道:“你护着这个箱子,里面有宝贝?”
他见兆琼之脸色微变,便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端出茶托给兆琼之上茶,“还是那句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吧,兆当家的什么事?”
兆琼之摘下帽子,直言:“我不找你,我找阴沨阴大人。”
她直呼“阴大人”,普通的21世纪人类哪里还会称呼谁为“大人”?
昨晚在国子监酒店览月阁戏园,兆琼之一直向着阴沨说话。月不开和阴沨已经确认她是“民及民以上”的特殊身份,阴沨还拉她进入了神识脑电波交流模式,原本的沨、月二人模式变成了“三人行”。月不开再见到她,着实很难高兴。
如今兆琼之指明点姓要找阴沨,月不开心底的危机感警报再一次拉满。
上一次让他担心阴沨被抢走的时候,还是在梦里见到路西法对阴沨的花式挽留。那次月不开没有很在意,毕竟阴沨已经平安回国,梦境都是过去式的。
但这次不一样,兆琼之盘亮、条顺、有个性,这样的姑娘凑在身前,是人都要多看几眼。月不开昨晚试探着问过阴沨是不是喜欢这种类型的,阴沨当时一脸严肃,没有给出正面回答。
现在月不开无论怎么回想,都觉得可疑。万一阴沨喜欢这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只能任他去了。毕竟阴沨什么都不记得,月不开没有理由不放手。
嗬!这一股醋味!月不开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吃普通人类的醋。
兆琼之见他不说话,问:“阴大人不在你这?”
“嗯,不在。”
“你们闹矛盾了?”
“嗯?怎么可能!他出门了,”月不开滤茶的手一顿,阴大猫还在书房桌案上睡着,自己身上腾飞的猫毛说明了一切问题,细软的白毛几乎飘进茶汤里。
兆琼之眼尖,“月不开,你家店改猫咖了?”她四处张望,眼睛比半夜的猫眼还亮,“猫呢?”
“阴沨的猫,他带回家了,”月不开敷衍地笑了笑。
正说着阴沨从里间屋走出来,半长不长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打了一个生猛的呵欠,几乎能从喉咙里看到喉结——张嘴龇牙的方式和猫一模一样。
他身形变回来了,但习性没有完全从猫的状态调整回来,月不开担心他张口一声“喵”出来。
好在阴沨反应及时,眼中顿显寒光,冲兆琼之点头说到:“喵呜~”
月不开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
阴沨说:“兆姑娘喜欢猫?”
兆琼之困惑,阴沨看她,她看月不开,月不开看回来,正对上兆琼之鄙夷的眼神,“你不是说阴大人出门了吗?”
“刚回来,”阴沨说。
兆琼之靠在椅子里,“门在这边。我长眼睛。”
“他,他习惯走后门,”月不开试图打圆场。
阴沨没多说什么,拉把椅子坐在兆、月二人中间,气温骤然降了三度,兆琼之倒是相信他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找我何事?”阴沨呷了一口茶略微皱眉,今晚的茶泡得浓了一些。
“我是来谈判的。”
兆琼之解开行李箱的密码,把两半箱子摊在地板上,箱子里没有出行的衣物,只是塞满了减震气囊,她从桌上拿茶刀在塑料泡沫上横来一刀,取出保护层下的一个手提式保险箱。
解锁开箱,黑色丝绒的衬布中放了一方玻璃匣子,匣中正是昨晚那副翅状麻草纸的古籍残片。
“陈三爷舍得出手?”阴沨并没有多看,仍稳坐太师椅喝茶。
“不舍得也得舍得。反正昨晚斗酒你们赢了,陈三爷愿赌服输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能反悔,”兆琼之耸肩。
“我昨晚说过‘古籍残片不卖,可送’,现在来兑现,”兆琼之把玻璃匣子从箱底的卡扣里撬出来交到月不开手里。这份是真迹。
谈判就要有谈判的诚意,兆琼之表态:“这也是陈三爷和阮老板的意思。阴大人,我摊牌,其实我是——”
“慢着!”月不开打断兆琼之的话,“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阴大人为何要知道?”
兆琼之被他的话噎得够呛,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拆开保险箱底层的黑丝绒,布面隔板下面竟然还有一层——
隔板下包着一方极扁的匣子,匣子是戗金漆器,丹朱的漆色为底,盖子上有针尖剔出的凤凰纹,周围一圈锁边的花纹是类似蝙蝠的图腾,寓意“福气”。纹路中贴金箔打磨,呈现出纤细含蓄的金色花纹。
只不过匣子年代久远,漆面有些发黑。月不开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北宋的东西?品相还凑合,捐给地方博物馆吧。国家博物馆就算了,人家库房不缺这种东西。”
“没让你做鉴定。盒子是我家传家宝,恕不外送,”兆琼之纳闷月不开竟然只需要伸指头一戳便知道漆器是宋朝的,认准他多半是蒙对的。兆琼之戴好手套,开启匣盖,对一旁喝茶水的阴沨说:“阴大人赏脸看一眼。”
“小兆,这些东西你哪儿弄的?”匣盖展开,月不开吃惊不小——
匣子里横七纵七,放了一共七七四十九个青铜扣,和陈玖珑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差不多!
每一件上面左旋花纹的错金都被人为磨去,都是从某样青铜大件上敲下来的乳突状浮雕装饰物。阴沨细细看过,问兆琼之,“应该有第五十枚吧?”
兆琼之点头,“第五十个在陈玖珑那里。您见过。”
月不开暗中发笑,一个月前自己和阴沨揪住陈玖珑的项链坠子,好一通分析,没想到兆琼之手里的青铜扣一抓一把。
阴沨问兆琼之:“你可知道为什么一共50枚?”
“阴大人,您怎么跟我爷爷似的……他以前就总这么考我……”兆琼之盯着阴沨,神情恍惚了刹那,随后改口说道:“实在抱歉呀,差辈了。”
她以为自己把阴沨说老了,孰不知阴沨的年纪差不多是她爷的十次幂。
“按《周易·系辞传》的说法,50是大衍之数,用于推演天地万事。占筮时,备50根蓍草,但只用49根,占卜前取一根横在局外,代表‘太极’,所谓‘其用四十有九,太一不用’。”
兆琼之规规矩矩地回答,活像一个被老先生抽查功课的小学童。月不开觉得有趣,问她:“理论背了不少,你算卦技术一定过硬吧?”
“封建!我才不会算,”兆琼之理直气壮,“我兆家的本事是血脉传承的,跟你这种买几本假书就敢算命相面的小老板不一样。”
她斜瞥一眼周围三面墙4万多册仿古书,“你家店里什么情况,我向陈玖珑都打听清楚了。‘阳宅布局、阴宅选址、三合风水、连山易术、寻龙观水、点穴察砂,全活儿服务八八折。考古盗墓、发丘摸金,一律帮您转接隔壁潘家园’,是不是这样的?”
兆琼之清清嗓子爆出一段贯口。月不开第一次接到陈玖珑电话的时候确实是这么说的,没想到兆琼之一字不差的记住了。
她说:“一律转接隔壁潘家园?转给柒陆叁?柒宝斋的生意都是您招揽的?您还真瞧得起他。”
“小姑娘家家说话挺冲!您有血脉传承,我哪儿能比呀?兆家家学渊源,怎么个渊源?祖上钻研庖厨之法门,炮制宫廷御宴苏造肉。说直白点,卤煮吃多了呗!”
月不开回敬,“提鼻子一闻,嗬!五香料都腌入味儿了!”
兆琼之闻言柳眉倒竖、杏眼圆翻,“你才卤煮吃多了!大晚上戴墨镜,怕被五香料熏着?”
一左一右吵得有来有往,阴沨放下茶杯,扶额叹道:“您二位不上台说相声,屈才了。”
他神识给月不开传话: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月不开却说:瞧见没,兆琼之对我一点不客气,只对你恭敬,一物降一物!
月不开和她多吵几句是为了试探兆琼之道行深浅。她以为月不开是个混饭吃的三流神棍,看神情语气不是装出来的。
没什么道行。这是月不开的结论。
谁知兆琼之摘下手套,右手拇指指甲划破中指淌下血来。那滴血在接触空气的刹那变色!
和一个月前在南横胡同,销毁兆五常亡魂是散发的血气一般无二,紫黑色的,腐血的颜色……
一朵馥郁中透着血腥气的黑色大丽花在她指尖绽放,不可名状的阴寒气息从花心向花瓣的尖端缓缓蔓延、飘散,像液氮气化一般沉落在漆匣中,被那四十九枚青铜扣吸收,与金属摩擦出“嗡嗡”的鸣叫声。
青铜扣一颗接着一颗立起,恍若倒带播放的多米诺骨牌。
月不开倍感打脸,难怪兆琼之傲气,这姑娘有点真东西。
兆琼之瞳孔中蒙上了一层白翳,紧咬嘴唇,呢喃道:“兆家传承,过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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