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辰一觉醒来已是正午,随从的老仆和小厮跪在院中受管家的责骂,说他们差点把小爷看丢了。

    檐下使女站成一排,大气都不敢出,赵月辰没见过管家发这么大火,拉住一个使女问她到底怎么了。

    使女蹙眉,悄声说:“昨晚上闹出命案了,朱家桥东死了一人,咱家界身巷里死了仨……据说还都是老爷手下珍玩店里打杂的……”

    “那三人死了?死在哪儿?”赵月辰想起昨夜遇到的甲、乙、丙,心里一沉。

    “死在家中院里。”

    赵月辰记得甲说,三月前死去的五个弟兄都是惨死,便追问道:“那三人是不是死相很惨?”

    使女疑惑地看自家少爷,“阿郎是不是做噩梦了?为何这样发问?仵作说,人是夜里出门在院角解手时冻死的。”

    “原来是冻死的……”赵月辰心安下来。杀人的事巽哥儿肯定做不出来,他那样单薄而温文的人,挨打都不知道还手,还顾及那些坏人生活不易,有妻女家眷要照顾。

    黄昏时分,青黄的天色铺在雪地上与年节的红灯辉映,赵月辰实在忍不住,又跑出门去汤铺子。店中客人零星,唱曲儿说书的那人果真不见了。巽哥儿说夜里要走,真的连夜走了,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下。

    “三年之约……连个的信物都没留,叫我如何信你?”赵月辰这样想,但还是本能地选择相信。

    三年后——

    公元1019年,北宋真宗天禧三年腊月十七,东京汴梁城东,员外朗辰府里办喜事。赵家那位貌胜潘安的小员外赵月辰娶新妇的消息,从潘楼东大街到相国寺,传遍了半个汴梁城。

    嫁娶的女方正是潘家酒楼掌柜潘金贵的妹子潘玉景。这门婚事富商对富商,相当的门当户对。

    市井街坊谈论起来都不免啐一口:“肥水都流一块田里了!俺家那闺女咋就嫁不去富贵人家?”

    有人羡慕,有人叹气:“强扭的瓜不甜,人家赵小官人不愿意娶,潘家小娘非要嫁,这是被潘家逼得没办法。”

    一大娘破口骂道:“胡说!那辰哥儿小时候,没短了往潘家酒楼那边跑,人家青梅竹马的,不是喜欢是什么?”

    卖货郎说:“你以为他是去找潘家小娘子?嘿哟!真是瞎了眼!他是去找酒楼下唱小曲儿、讨赏钱的那个!”

    围观的人不解,“唱曲儿的?哪个唱曲儿的?”街上人群来来往往,卖艺讨赏的遍地都是,谁能记得谁啊?

    有人嬉笑:“要说人家赵小官人看上哪个,甭管优伶妓娼,直接领回府上不就得了?人家还巴不得傍上这么俊的主子呢!你说的那个唱曲儿的,保不齐早就拱进人家被窝儿,通房暖床去了。”

    路边人闲言碎语,仿佛那些达官显贵天生就是为了给他们提供饭后谈资的。

    人们都愿意相信他们本就相信的事,无人知晓,那潘家小娘子在楼上挑支摘窗的时候瞧见了楼下听曲的赵月辰,而赵月辰每次去找的是另一个人。

    无人知晓,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唱曲儿的推了赵小员外的银子,自此杳无音信。

    亦无人知晓,辰府一派红灯帐幔、飞凤彩缎的喜气中,赵月辰在等人赴约。

    他头戴琳琅簪花的花胜冠,一身红艳的礼服,他不知道那些服侍穿衣戴帽的婆子丫鬟往他身上套了些什么东西,走一步叮当响半天。赵月辰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按婚俗,新郎官接新妇之前要“高座”——在中堂的木榻上面再摞一把椅子,把位置抬高,赵月辰就坐在这把椅子上。

    在中堂外,使女小厮流水一样往来,向他报告外面迎亲的流程走到了哪一步。小厮禀报:“新妇在门前下轿了,阴阳生起咒祈祷,撒谷豆钱果。”

    报:“小孩子正争抢捡地上的谷豆呢!除邪吉利,保佑平安!”

    又报:“新妇踩青布过门!”

    再报:“姆妈正引她跨过马鞍、骞草堆、秤杆,就要进新房了!”

    按照事先司仪彩排过的流程,新娘入室“坐虚帐”之后等待新郎从“高座”上下来进新房接她,之后二人同去家庙拜谒先祖,再行夫妻对拜之礼,再入新房“撒帐”、“合髻”、“饮交杯酒”等等,之后才算入洞房,种种仪式繁琐,就时为了把能讨的彩头都讨尽,喜上添喜,为之“囍”。

    这会儿,媒人和丈母娘应该到中堂请新郎官下座,让他去新房接新妇。报事的小厮丫鬟一时间统统散了,中堂里倏然静下来。

    赵月辰端坐闭目养神,三年前巽哥儿走的时候也是寒冬腊月的时节,现在想来,当年种种好似像是一场没有赌注的赌局,一个少年时的玩笑。

    没有谁一直是少年,三年前一同吃喝的钱衙内入朝拜了官,孙家被贬,孙衙内随兄嫂流放出京,李家小爷带船队下江南做生意。

    唯独赵月辰因为眼疾,得以留在家中做个清闲的阔少,每逢场合,他只管吃席陪坐,适时敬二三盏酒,说几句漂亮话便可以了。

    等不到媒人合丈母前来,新郎官不可以下座,赵月辰睁开半瞎的眼睛张望,发现中堂里竟然空无一人,门前的彩缎在溜进门缝的微弱风中飘摆。

    赵月辰起身下了高座,推门向外,院中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廊檐下的红菱无风自动,一呼一吸间静得怕人,只有赵月辰喜服上的琳琅饰物泠泠作响。

    “倒是奇怪……”赵月辰摸索向新房的方向找去,却发现宅中的房间都是房门紧闭。

    天色已经暗下来,挑出的灯笼和灯台里雕花的鸳鸯喜烛火苗随他走进的脚步飘忽,彩绘镂雕的门扇上映出幢幢人影,却都是他一人的影子。

    那融化的红烛顺烛身淌下,犹如泣血。

    后院新房里有光,窗户纸上笼着一层茸茸的光影,不甚明亮,但很温暖。红喜字的剪纸窗花被照应出油面纸特有的鲜亮。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月辰扶着廊下的柱子,跌跌撞撞走近房门,脚步凝住了——就算瞎,他也能看出新房里并没有人进出,房门怎会自己开启?

    房中地上暖炉升烟,袅袅腾起椒兰香气,桌上准备着“撒帐”闹洞房用的花果、彩娟和铜钱,夫妻“合髻”用的发梳和五色缎子也在匣子中备好了。

    两只小巧的描金白瓷酒盅被彩结绑在一起,等待新人用它们共饮交杯酒。

    再往房间深处,一面红花梨木雕的落地花罩两端系着锦缎红帐,红帐上双面苏绣,一面比翼鸟,一面连理枝。

    帐后红纱垂地,虚虚掩映着婚床,那床沿上坐着新娘子,头顶花冠,帷幔的红纱遮在她脸前,看不见容貌,单看身形脸型的剪影,料想是一位美人。

    赵月辰走进落地花罩,但没有动那层红纱,二位新人隔着一层薄纱在熹微的红烛光里静默相对,静得可以听到烛火“哔啵”爆出烛花的声音和呼吸声。

    但赵月辰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手背贴在红纱上,纱幔的触感清凉如雪。他说:“我眼神不好,近些年愈发得瞎了,你可嫌弃?”

    帘中新娘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半晌回话道:“未曾嫌弃。”

    红纱帐里,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未曾。若是人间初相见,何来“未曾”二字?赵月辰笑,扬起红纱一角,垂眼看榻上“佳人”,喜不自禁:“巽哥儿!你果真言而有信!”

    其实赵月辰在花罩外就已经感受到帐内的气息不对,知道榻上的人多半不是潘家娘子。

    “三年之期已到,我是来带你走的。”

    巽哥儿的语气清冷如旧,他浑身透出的气息寒意十足,冰得赵月辰心里发颤,“带我走?这是何意……”

    蜡烛即将燃尽,微弱的光线里赵月辰小心牵着巽哥儿的衣袖,一点一点摸索,隐约辨识出他身上并未穿喜服,而是一身粗布的黑衣。他头上高耸的头冠不是新娘子的花冠,而是一顶方塔状的黑帽,帽带端正系在下颌。

    赵月辰抬手去摸帽上的字迹,“天、下、太、平……”

    “我……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巽哥儿扶正帽子,欲往后撤身,却被赵月辰擒住左手的手腕,十指扣合。

    天下太平。

    只有黑无常的帽子上才会写“天下太平”四字。

    “如此,倒全说通了,”赵月辰回想府中种种异象。恐怕此时他的肉身已经倒在中堂的高座上,灵魂出鞘游荡洞房,打破阴阳的界限前来相会。

    “三年前,你问我龄齿几何,说年纪小了一些,原是我那时命不该绝。三年后你再来,是来勾我魂魄,带我去地府的?”赵月辰笑着叹气:“何必如此麻烦?”

    彼时黄昏,人潮熙攘,你在桥头唱一句“含情凝睇谢君王”,我半身魂魄已被勾去了。哪里需要劳烦你特意跑一趟?

    这样的话若放在三年前,赵月辰大可随口诌诌。但此时他却说不出口了,只能在心里想想。只是一想,也觉得满足。

    “……你不怕死么?”巽哥儿问。

    赵月辰郑重思考片刻,答道:“应该是不怕的,小时候听书中故事里的鬼怪、妖精,没脸没皮,吓人得紧。那些孩子胡乱嚎叫,说恐怖。

    “但在我眼里,人本来就没脸没皮,五官都糊成一团肉色,再离远一些,脸和脖子都融为一体,分辨不清。所以我从小看人不看脸,看心。”

    巽哥儿直言:“你看上我,许是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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