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爷!您让我找的书我找到了!”柒陆叁撑着圈椅扶手想站起来,被陈永渠的枣木麒麟拐摁回座位里。

    “小柒爷累了,坐着说,也是一样的。”

    阴沨听到“找书”二字,目光一凛:其一,他没想到月不开说话算话,真的肯下血本帮他找书;其二,他没想到月不开一届天神,竟然落魄到花钱雇佣人类帮忙的地步。

    “废神嘛,我能用一招‘圆光咒’差不多是极限了,”月不开无奈地冲他眨眼。除了攒了上千年工资和一张还算上乘的皮相之外,他真的一无所有。

    柒陆叁被陈三爷的麒麟拐杖逼着强打精神,他说自己在一家海外的拍卖网上看到一副古书残片——1900年从中国被窃,流入海外市场——正好符合月不开提出的条件。

    小柒爷看到价格还可以,一口流利的中式英语和对方一同交涉,决定走竞拍的程序。但他万万没想到无论自己怎么抬价,总有另一位竞拍者往上多加100万。

    想到月不开有的是钱,反正不是自己埋单,柒陆叁一咬牙,又往上抬了八轮价格。六个零的大笔钞票在手中翻滚的感觉几乎让他上瘾。拍卖的后半场,完全变成了柒陆叁和那个神秘的“再加100万”之间的一对一较量。

    “你先等等!起拍价多少?”月不开打断他的话。

    “3400万,”柒陆叁说。

    阴沨心里一梗,他勤勤恳恳在地府打工一千年赚到的冥币换算成人民币,根本达不到这个数目。他甩脸看向月不开,用这个数目拍一本书,太败家了!

    月不开笑了,气笑的,“你又加了八轮价格……对吧?最终价多少?”

    “八、八……”小柒爷磕巴起来,即便是凡人,也看得出月不开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到底多少?”阴沨问。

    “9880万……”

    “好啊!好的很!不贵!比《富春山居图》稍微便宜一点,是吧!”月不开撩了撩额前的乱发,掩饰自己咬牙切齿的面孔。

    他一届废神,那里有那么多钱!柒陆叁疯了吧!将近9位数的单子,一声不吭就敢替他做主?这么肥美的胆子割下来上称,没有八斤,也有七斤半!

    此刻他极其赞同兆琼之的说法,就应该把这只小王八羔子逮起来,不胖揍一顿,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如果现在阴沨想动手杀谁,他一点也不会阻拦。

    “开爷您别生气!您说不差钱我才……我、我当时脑子抽了!脑子缺弦!”柒陆叁几乎从椅子里跌出来,嘶哑着赔礼。

    这已经不是脑子缺根弦的问题了,他能干出这种事,想必是缺一整个脑子。月不开极后悔自己在小柒爷面前摆阔。

    他竭力压住心头火,佯装客气道:“小柒爷,明儿你派人来鬼董一趟,办房产抵押吧!给我留床被子,我住东直门桥洞底下好了。”

    鬼董茶屋没有了,给阴大人预备的聘礼也搭进去了……即便如此,还是凑不够九千万啊!

    月不开寻思自己应该回天庭一趟,去月老庙房顶上拆一麻袋金玉瓦,卖掉应该值点钱。不然的话,就只能下海卖艺卖身了……月不开内心吐血。

    把神逼到露宿街头的地步,够绝,够损!小柒爷牛逼!月不开禁不住要对柒陆叁竖大拇指。

    “开爷尽管放宽心,这单生意做不成。你不用着急卖房卖身,”兆琼之嘴角噙笑,旁边的陈三爷咳嗽一声让她注意言辞。

    月不开没地方撒火的样子实在好笑,兆琼之换了条腿翘起来,不打算再逗弄他,说:“你想要那部残书,其实不必破费。我们给送你,你看怎么样?”

    “古书残片在你们手上?”阴沨神色复杂。月不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事,只知道他从陈三爷脸上读到的一定不是件好事。

    陈永渠坦言,陈家就是竞拍的卖家。

    陈家的物流公司专门运输古董明器等珍稀物,每一单运输的宝贝,光保险的开支就不少于6位数,与“佳土得”、“苏富哔”等国际拍卖行多有合作。

    陈家故意将起拍价格定得极高,这部古书残片并不出名,一般人不会动心。而前来咨询竞拍的人,要么是“人傻钱多不识货”,要么,是真的对它感兴趣,能看出门道的人——比如,月不开。

    陈永渠坦言,他并不想把古籍残片卖出去,安排自己人从中做局,伪装成买主在拍卖会上不断抬价,让古籍流拍。“这部残片是饵料,陈某借此机会,摸一摸浑水里的泥鳅。”

    他招手把身后那位阔肩膀的黑衣人唤上来。“跪下,”陈永渠说。

    那古铜色面堂的男子规规矩矩地跪下。

    陈永渠的麒麟拐在他身侧推了推,“别跪我,跪小柒爷。”

    那男子站起身,转向,规规矩矩跪在柒陆叁脚边。

    柒陆叁并腿抬脚,尽可能往远处躲。他认出这人就是几天前把自己从柒宝斋铺子里拎出来,然后像鸡蛋黄灌饼一样,把自己灌进车里的那个打手。

    陈三爷说这位名叫“刑巴”,陈家长工的儿子。拍卖会上和小柒爷叫板“再加100万”的那个人也是他。

    仆人随主子,刑巴和陈三爷气质相近,看起来儒雅随和。但那只是表象,他凶悍的一面柒陆叁亲身领教过——被他扯住裤腰扛在肩上,屁股上挨十几藤条。

    那几鞭子给小柒爷留下了浓黑的心里阴影,以至于再见到刑巴,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只想躲远一点。

    但眼下,刑巴就跪在他脚边。

    柒陆叁丝毫没有感受到报复的快感,反而觉得刑巴一身凶厉气息沉在自己身侧,像潜伏爪牙的恶虎,低伏的喉咙里压抑着咆哮,威慑感十足。

    表面看起来,陈家对柒家赔礼道歉,可只有局中人才知道,这是道歉,也是施压。

    “你们凑一双倒是合适,一个敢抬价,另一个还真敢跟价,”兆琼之言语犀利,“刑哥儿,小柒爷不懂规矩,他胡来也就算了,你怎么跟着犯浑?

    “叫你们两个没头没脑一顿折腾,监管部门的人当晚就查到家门口了!丢人是小事,丢生意?我看你下地府如何面对三辈子祖宗!”

    阴沨心里觉得好笑,地府办事效率极高,祖宗三代早就投胎转世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永远没有机会遇到的。

    兆琼之骂完小柒爷,转回身的时候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破口而出的大骂声都是从别人嘴巴里发出来的一样。一腔怒意收放自如,堪称大师级的表情管理。

    她的眼神在阴沨身上流连。阴沨起疑,东家陈三爷想见的人是月不开,全场人员的重点都放在月不开身上,为何独独这姑娘看自己?

    阴沨下意识探查了一下,他并没有露出猫尾巴、猫耳朵等等可疑的部位。玉红大褂气派整洁,连一根多余的猫毛都没有。

    从酒店门口接待的时候,兆琼之就格外注意阴沨。她的脸上干净,没有多余的心思,偶尔飘过的弹幕只是“他长得不错哦!小哥哥是演员吧?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完全是少女怀春的小心思,和她表面上当家御姐的气质反差强烈。“她关注我,只是普通的人类之间的好感?”阴沨的直觉否定这个猜想。

    兆琼之收回目光,正色道:“估计这半年我们都没法开门做生意了,开爷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拍卖交易已经被叫停了。”

    九千万的债一笔勾销,月不开出鞘的元神重重砸回肉身里。兆琼之继续说:“古籍残片我们是绝对不会卖给你的。不过嘛——”

    “我们可以送给他。”

    园中众人的目光顺她手指的方向寻过去,交汇在阴沨身上。陈永渠面堂浮现一丝错愕,兆琼之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作为长辈的气焰被一个小姑娘遮去大半。

    原来她和陈三爷不是一个鼻孔出气?!这姐们儿藏的挺深呐……月不开心道有趣。她敢随时把陈三爷像不合脚的高跟鞋一样踢飞去,实在胆量过人。

    “送我?”阴沨在众人瞩目中走向观戏楼。他拖过兆琼之身侧空着那把圈椅,重重砸在陈永渠对面,甩衣襟坐下来。月不开提裤腿跟着他跳下戏台,恭敬站在椅背后面。

    陈三爷唇上胡须微微颤动,郑重看了阴沨一眼。满园武生这才意识到阴沨并非等闲之辈,毕竟开爷在他面前只敢站、不敢坐。

    但最让陈三爷火大的是,此刻阴沨正靠在但椅背里,用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自己。

    阴沨说:“恐怕没有白送的道理吧?”

    陈三爷抚摸拐杖上的麒麟头,道:“这位小友看得清楚,要送,自然是有送的条件,这个好商量。”

    “商量?我没打算跟你商量,”阴沨笑了,“东西拿出来,我先验货,之后再谈怎么个送法。”

    月不开愿意和这些人类虚与委蛇,阴沨可不惯他们毛病。没有直接出手,已是仁至义尽,神明慈悲了。

    兆琼之有意阻拦,但见七十多岁的陈老爷子亲自起身去后堂,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雕饰云纹的展品柜子被推出来,钢化玻璃罩下的古籍残片形状像张开的鸟类翅膀,呈现出一种如同老人皮肤般枯槁的颜色。

    干燥的植物纤维上记录的墨迹极其模糊,文字的部分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但残片大部分面积是图画,依稀能辨识出几条起伏曲线,似乎是山川河流。

    是一副地图。

    “这东西值这个数?”月不开比划出九千八百万,笑了,“阴大人咱回家,这地图我也会画。”

    说着他往后撤凳子让阴沨起身。满园武生“呼啦”一阵包抄上来,张张粉白面孔在夜色中围堵,仿佛数十张悬空漂浮的假面,诡异异常。

    月不开摊手:“陈当家的,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吧?不满您说,这张地图残片我见过,上面山川走势我了然于胸,随手画几笔也差不太多。

    “当年你大哥陈永湫带队进武陵山摸金的时候,拿的就是这片残片。看来……”

    陈三爷听到大哥名字的时候手中拐杖微抖。

    月不开缓缓吐出剩下的半句话:“看来,你们从陈老大的遗物里捡出来的东西,不只是老照片这么简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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