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鬼董茶屋,阴沨看月不开神情颓靡,问他怎么了。月不开抹脸说他没想到《万踪鬼仙箓》的头一号恶鬼阴沨,青铜面具之下竟然性子温吞,到人间做活菩萨,给兆家救儿又救女的。
之前阴沨在地府的时候,有人推荐兆五常给他,说此人行事可靠,还是斗爷世家出身,有些本事。阴沨看他不错,请兆五常的亡魂帮忙找那本丢失的【书】。阴间阳间相识两场,有点交情。只可惜兆五常也没找到那本书。
“月不开,你说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阴沨觉得好笑,他下杀手的样子月不开又不是没亲眼见过。说他心善如菩萨?不合适。
“酸么?我怎么闻不到味儿?阴大人,我这是佩服您贵为死神仍铁腕怀柔,人性未泯!”
月不开在浴室里拿花洒调试水温,转回身一看,阴沨已经脱得一件都不剩,赤|条条站在镜子前,翻看之前嫦娥送的雷霆渡劫散,毫无防备的样子。
阴沨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防备什么,凭他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多事情对于他而言,重点不在于能不能做到,而在于他想不想做。
但那是曾经的阴大人,现在的他遭雷贬官,仅剩的微末道行约等于0。月不开笑他是凡尔赛宫主,他那“一点点法力渣子”就足够翻天覆地了。
此刻阴沨站在那里月不开不敢多看一眼,手中花洒不稳,水溅到身上湿了半件衬衫,他嘴里磕巴:“我说你、您着什么急?水还凉着。”
“凉水就行。”
说着阴沨就往浴缸里迈,月不开立即扯住他,“听话,等水热了再洗。”
一拉一扯间阴沨皱眉,他手臂、后背、脖颈、前心、腹部直到脚踝全是遭雷劈过的痕迹,道道红的青的烙在皮里,像瓷器碎裂开的纹路,似乎只需轻轻一推就会散落一地锡白的瓷片。
太脆了,他看起来太脆了。月不开立即松手,不敢再拉阴沨。他匆忙离开卫生间的时候差点被阴沨的裤子绊倒。
关门的刹那月不开长出了一口气。阴沨太乱来了。他那一副样子,不是谁都能做到心如止水……月不开心里暗骂自己:正人君子真特么难当……
他靠着卫生间外墙根坐在地板上,隔墙能听到浴室里的水声,越听越燥。刚想离开,却听到阴沨在里面说:“你听说过‘佰步拾遗’么?”
声音隔着层水汽,挠得人心里发痒。月不开咽了咽嗓子坐回原位,后脑勺抵在墙上,强迫自己望天花板。“佰步拾遗阁是吧?听说过,没去过。”
“当真?”
“当真,”月不开没有丝毫的犹豫。“阴教授给讲讲?”
阴沨知道他是拿“阴大人像老学究”之类的话打趣自己,沉吟片刻说:“也好。”
地府有一名楼,叫“佰步拾遗阁”,它本是天庭的藏书阁,珍藏宝书孤本无数,每走一步都能捡到古本真迹,这里的藏书是人间早已失传的孤本,每一本都很珍贵。
上天庭的砚仙为藏书楼题字,谓之:“一笔一千秋,一步一拾遗。帛上走马观花去,松烟未到,墨乡石泓里。”
故有“佰步拾遗”之称。
阴沨关掉花洒,浸在浴缸里,水漫过下巴,只剩一点鼻尖露在外面。嫦娥送的伤药泡在热水里散出一股悠远的木香,似是香草和雪松安心的气息,仿佛他没有躺在水里,而是躺在在春夏交割时雨后的树荫中。
月不开鼻子灵,隔着墙和门也闻得到,“原来是这么一个‘佰步拾遗’……那后来呢?天庭的图书馆怎么跑地府去了?”
“后来……”阴沨的声音被热气蒸软,逐渐懒下来。
后来,据说有一位上天庭的武官与月老有过节,二人不和,大打出手。武神一怒之下冲下九重天,去人间砸了三千座月老庙,还嫌不过瘾,又一口气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到月老栖身的香火琳宫,一掌把房顶掀了。
那一次天庭□□,害得月老宫后的十亩桃林三年没开过一朵花。
佰步拾遗阁建在月老宫附近,原本借桃林开花“林染红丝”的盛景,没想到被闹事的武神一折腾,把整座藏书楼从上天庭震到阴曹地府去了!
天庭和地府之间向来处于神仙鄙视链的两端,玉皇大帝和冥界的酆都大帝,都是“大帝”,但酆都大帝的位置却矮上好几头。天与地不和睦,而这一次佰步拾遗阁从天庭掉到阴间地界,砸塌了十三个坊的鬼市,差点把阎王殿的大匾震下来,地府损失惨重。
玉皇大帝既心疼宝贝藏书楼,又不能任凭天界地府之间的矛盾激化,更抹不开面子求酆都大帝和十殿阎王把楼还给天庭,索性将佰步拾遗阁的管理权、经营权交予地府,也算是赔偿十三坊鬼市的损失。
自此佰步拾遗阁在阴间重建,后来阳间乾隆皇帝下诏编撰《四库全书》从民间各处寻找古书坟典,意在考镜源流、包罗万象。
地府不少文人名家的亡魂收到阳间家族后辈的托梦,修《四库全书》的消息在地府不胫而走。生前为官治学的老臣、先生群情激奋、上街游行。
108坊的鬼市街口到处是花白胡子的老人家,喊着“吾虽往矣,文传百世!”的口号,召集万鬼,上书求见阎王,希望阴间也可以为修中华之全书尽一份力。
阴沨说:“万鬼上书那次事件是我接手处理的,乾隆三十年时我刚升至十殿下的首席辅佐,为了相应群众号召,由我做主,将佰步拾遗阁的部分藏书借给阳间抄写底本,支持编撰《钦定四库全书》。”
“原来那档子事阴间也插手了?阴大人威武啊!”
月不开无脑狂吹,却听到浴室里阴沨一掌拍起水花的声音,水中人苦笑:“当时新官上任,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做事失了分寸。要是放到现在,再借我三个胆我也不敢托大,把那许多古籍孤本借出去。”
那些来自阴间的古籍被送到阳间,伪装成某某世家的珍藏、某某古墓王陵的出土简牍等等,进贡给朝廷武英殿,扩充书目。
一时间,阴阳二界一派热火朝天。人间幽冥无不席卷进一场浩大的文化工程中。
可当时的人和鬼,没有谁能想到全书大成后不过六十载,藏于圆明园文源阁的珍本毁于英法联军侵华!其余三阁的藏书也在经年战乱中颠簸流离。人如此,书亦然。
“乾隆年间,我统共借出去684部书,到1860年,还有78部未归还地府,地府从搜魂队中挑选精干队员,派往海内外的人间和地狱陆陆续续收集残本,”阴沨吐出一口热气。
他在借书之前主持编好藏书的名录,核对丢失的书名,一本一本找回,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直到现在还有一本没有收回地府。就差那么一本!
这是世间唯一让阴沨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事。
“那些书历经千载,丢一本,我就是千古罪人……”
阴沨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是慢慢沉入水底。
民国十年(1921年)他在十殿阎王面前立下军令状,说百年之内必将所有丢失的书都找回来,现在百年之期已到,差一本也是差,阴沨失职,被贬,他心甘情愿。
“最后一本是什么,阴沨,我帮你找,一定找得到,”月不开站在毛玻璃的门后面,他听阴沨的声音不对劲,警觉起来。
最后一本是……《丹山令》。
“你说什么?”月不开没听清他说的话。“你说话了吗?阴大人?你……”
浴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拨水的声音都没有了。
“阴大人?”
没人应。怎么回事!月不开急了,每每闭眼阴沨一身的伤痕历历在目,万一出了什么状况……
“阴沨!阴……”
月不开转开门冲了进去。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完全散去了,一缸水都凉透了,一只白猫浸在玫瑰色的药汤里,粉嫩的笔尖露出水面,浮起细小的气泡。
猫身蜷曲,蓬松的毛发湿淋淋黏在一起,比平时看起来小了五六圈,像一小朵含苞的睡莲,睡得不省人事的那个品种。
月不开把猫从水里捞起来,哭笑不得,“阴大人……你这个样子可让我怎么是好啊……”
他没有对阴沨说实话,佰步拾遗阁的事情他并非不知道,他太清楚了。因为,当初下凡连砸三千月老庙、登天阶掀香火琳宫屋顶的那个武神官就是他本人。
月不开和月老的梁子从那时候就结下了。只因为当年他找月老求姻缘,逼月老给他牵一条定向的红线,月老捋须,大笑说:“您配么?您不配!”
当年月不开是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听这句话气炸连肝肺,手中螭龙鞭被捋直了噼啪作响,翻脸就不干人事。
现在想起那些月不开只觉得尴尬,丢人现眼的事情被九重天的大小神官记了千百年,好不容挨到现在,老神退位陨落,新神层出不穷,还认识月不开这位“上仙”的神仙,除了嫦娥和372代月老阿柴之外不剩下几个。
终于没有神拿他年少轻狂做的荒唐事当下酒的花生米,嚼来嚼去的。“十亩桃林花残败,三界笑柄月不开”的劣迹应该翻篇了。
说到底,佰步拾遗阁从天界被震到冥界的“功劳”全部算在月不开头上,没少给铁面阴煞神添麻烦。月不开心里有愧。
月不开摊开浴巾将大猫抱起来,轻手轻脚揉搓擦干,暗自感慨传闻的铁面阴煞神加班成瘾,熬夜几百年,毛发竟然如此浓密优质。
“你要记得那些破烂往事也挺好的……现在这样就好。”
谁知阴沨竟侧过身,左爪子住月不开一根手指,“阴大人您没睡?还是……睡了?”
月不开被吓了一跳,但见大猫仍闭着眼,似乎眉头紧皱,连带着眼睫都在颤抖。他嘴角微动,月不开以为他在说梦话,凑近些才听出那是细微的磨牙声。
“统驭十万鬼蜮众生的恶鬼头子,也会做噩梦?”月不开担忧之余感到一丝好奇,他想知道阴大人的所思所梦,以及——
“他究竟是怎样看我的……”
月不开任阴沨钩着手指,他调暗床头暖黄的灯光,守着无星无风也无月的夜,丝毫没有察觉大猫爪子上的那枚血玉指环里飘出红丝,血管一般贴附在他手上。
红丝缱绻,舞弄成巨大的花苞,像捕食昆虫的猪笼草一样将月不开吞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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