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血液开始倒流,凉意侵袭全身。庄斐感觉自己一阵腿软,扶着桌子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只是等她跌跌撞撞赶到汤秉文身边时,还是身子一歪,狼狈地摔在他身旁。

    换做从前,汤秉文大抵会心疼到不行,毕竟庄斐的一点小磕小碰,都会让他好一番“小题大做”,嘘寒问暖个不停。

    而此刻,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换来他半分回应。他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有些时日没剪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眉眼,却遮不住他眼下的乌青。

    这件衬衫是他工作时常穿的,往日里修身的一件,此刻显得有些松垮,让人错觉他要越变越小,直到化成一缕烟,空留一件白衬衫。

    “秉、秉文……”庄斐颤巍巍地伸出手,往他鼻息处探去。尚且温热的气息让她濒临超速的心跳总算安定些许,可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只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

    直到森林在一旁纵身一跃,踩落了放在茶几边缘的手机时,庄斐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从地上抓起手机。

    视野被眼泪模糊了大半,简简单单的三个数字,竟然删了又按花了近半分钟。庄斐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的无用,从小到大一直过得顺遂,同汤秉文分手算是她遇过的最大风浪,以至于危急时刻,孤身一人无措到什么也做不好。

    等待救护车来临的时刻,庄斐怔怔地坐在地上,两手握着汤秉文的手,努力感受着源自这副躯体的温度。

    “你为什么不读研呀?”考研报名开始那天,庄斐好奇地问道,“以你的成绩,不是很轻松的一件事吗?”

    庄斐相信,倘若汤秉文从小有着和自己同等的教育条件,那么他们必然不会在这所大学里相见。

    “因为我得快些去赚钱。我要还债,要养家,还想……”汤秉文将目光移向她,眼角眉梢染上温柔的笑意,“……和你组建一个家。”

    “我们住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家了吗?”庄斐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压力,笑意盈盈道。

    “嗯。”汤秉文没多做解释,只是将她揽得紧了些。

    此后便是忙碌的毕业季,接着二人又异国了一年。庄斐安心地延长着自己在象牙塔里的日子,而汤秉文先一步踏入了冰冷的钢铁森林之中。

    后来庄斐总觉得,两人的分歧可能就是自这分开的一年产生的。哪怕他们常常通话,哪怕庄斐回国后两人便开始同居,但有些裂缝有些差异,是一旦出现就难以弥补的。

    早在初见的第一眼,庄斐就该知道他是个不会来事的人。汤秉文性子直,在正经事上爱较真,不懂公司里的人情世故,如同初生牛犊一头冲进猛兽的笼子里,必然要付出血泪让自己成长起来。

    庄斐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她为险些毕不了业而向汤秉文哭诉时,耐心安慰并拿出可行解决方案的汤秉文,是否也在努力跨越他的一道坎。

    到现在,庄斐也没有真正迈入职场一步。她承认她畏惧,她懒惰,而她背后有着强大的支撑,可以令她肆意而为。

    但汤秉文没有选择也没有依靠——哪怕庄斐愿意成为他的依靠——他想要靠自己在这座城市立足下来,付出的必然是他人千百倍的努力。

    “检查下来没什么大碍,但身体多个指标偏低,考虑是低血糖再加上疲劳过度导致的晕厥。虽然问题不大,但也要引起重视,建议平日里少熬夜多休息,多进食些有营养的食物。”医生扫了眼各个化验单后,向庄斐说明道。

    “谢、谢谢医生。”庄斐尚且有些恍惚,许久才应了声。

    “嗯,输完液就可以回去了。”说着,医生起身离开了病房。

    汤秉文已经醒来了,只是双眼无神,似乎很是艰难地才将目光移向了庄斐。瘦削的面颊更显五官的深邃,面上灰蒙蒙的一层,令他像是一座石刻雕塑。

    “你最近,到底累成什么样了啊。”庄斐坐在床边,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只低头望着他输液的那只手,恍惚间感觉它比往日里看起来也纤瘦了几分。

    她一直以为汤秉文身体素质极佳,毕竟体测成绩拔尖,步行数小时也不带喘,搬个重物手到擒来,偶尔淋雨挨冻了,第二天依然活蹦乱跳的。

    而这么健康的汤秉文会累到晕倒,庄斐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负荷。

    “还好。”汤秉文的声音又哑又轻,像是从老旧风箱里过了一转,若不是病房里足够静,怕是庄斐都听不明晰。

    “累到晕倒了也叫还好?”庄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对上他疲惫的一双眼后,又抱歉地收回目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先把身体累垮了,还赚什么钱啊。”

    “是啊……”汤秉文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还赚什么钱啊。”

    庄斐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料想这只闷葫芦也不会解释分毫。毕竟他身体还虚弱着,庄斐不太想和他争辩,只柔声道:“你看你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还有,你平时都吃什么,怎么会把自己搞到低血糖的。”

    汤秉文眨了眨眼,半张的嘴试图回答,似乎觉得答案太长说话太累,干脆又默默合上了。

    庄斐在一旁看着又心酸又好笑,不由得别开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好照顾自己。你之前……不是很会照顾我吗?”

    “嗯。”汤秉文勉强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回应。

    电话铃声响得很不合时宜,庄斐匆匆取出手机,望着屏幕上“高景行”三个字陷入了沉默。

    汤秉文艰难地抬眼望向她,开口道:“接吧。”

    庄斐的拇指在挂断键上犹疑了少顷,最终还是握着手机走向了走廊。

    “喂,球球,电影……不想看了吗?”高景行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庄斐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她和高景行还约了电影。而现在,离开场时间都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不好意思景行,我这边临时有事去不了了,下次再约好吗?”庄斐赶忙道歉道。

    “发生什么事了?”高景行关切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已经解决了。”庄斐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谢谢。”

    “谢什么,我什么忙都没帮到你呢。”高景行轻笑了一声,“以后有事的话,我很希望你能第一时间想到我。”

    刚刚汤秉文晕倒的那一刻,庄斐在想什么呢,短暂的一片空白过去后,她好像想了很多,但没有一刹那属于高景行。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给我更多的时间。”

    那头沉默了少顷,才开口道:“是和他有关的事吗?”

    “……嗯。”

    “庄斐,”高景行的语气严肃了几分,“其实你不必和我说的。我不介意你对我撒谎,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保留一点颜面。”

    电话挂断后,庄斐在走廊发呆了一分钟,才默默走回病房。

    望见汤秉文阖起的双眼,庄斐的心霎时一沉,直到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睁开眼时,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的一惊一乍。

    “你的脸色不太好。”汤秉文微微拧起眉,“发生什么事了吗?”

    自己都成这样了,还关心别人的脸色。庄斐有些哭笑不得,默默在床边落座,摇摇头,末了又点点头。

    “我能帮忙吗?”汤秉文道。

    “你不能。”庄斐否认得很坚决,“你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汤秉文眨了眨眼,许是了然,没再开口。

    输完液后,两人一同回到了庄斐家。

    森林似乎是被憋坏了,门一开,它便伴着一声尖叫扑向汤秉文。往日里任由森林在身上玩闹的汤秉文,这会儿竟被它扑到一个踉跄,后背倚上门才好歹没摔倒。

    “森林!”庄斐愤愤地唤了它一声,一把将它捞到怀里,“到我这儿来。”

    按说都单独相处这么久了,森林对庄斐早不如先前那般抗拒了。可此刻不知是庄斐的语气太凶,还是它对汤秉文的思念太浓,它嘶叫着在庄斐怀里挣扎个不停,一对前爪拼命够向汤秉文的方向。

    见状,汤秉文无奈一笑,向它伸出手来:“让我来抱吧。”

    回到汤秉文怀里的森林,果然安分了不少,不乱叫也不乱动,只眷恋地蜷缩在他臂弯里。

    但汤秉文显然还是有些疲累,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双眼半睁着,也不像往日那般挠一挠森林的后颈。

    明明是在自己的家,可庄斐莫名感觉手脚都无处安放。她此刻有许多话想说,也必须要说,但开口却是一句:“你想吃些什么?”

    汤秉文闻声看向她:“抱歉,没什么胃口。”

    庄斐便也没追问,取出手机翻看着外卖软件,不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怎么没开门呀……”

    “怎么了?”汤秉文道。

    “之前常点的一家粥店,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开门。”庄斐有些不快地翻阅着,在“粥”的搜索列表下,其他数家一看便是用廉价料理包做出来的,她自个儿平时都不会去吃,更舍不得让汤秉文一个病人吃。

    “你想喝粥么?”望着她烦躁的模样,汤秉文默默将森林放下,“家里还有什么食材吗,我给你煮一锅吧。”

    “呃……不是。”庄斐匆匆拦下他,“我想点给你喝来着。”

    五指握住手臂时,两人都怔住了。往日里一度肌肤相亲,此刻竟然连简单的肢体触碰都会变得如此尴尬。

    庄斐匆匆收回手,默默退后了两步。

    “没事,我吃什么都可以。”汤秉文用淡然的语气打破了此刻的困窘,“倒是你呢,在医院为我忙上忙下,应该饿了吧。”

    人在焦虑的时刻,似乎很难感受到最基本的饥饿。此刻经汤秉文一提醒,她才觉着胃里有些空。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汤秉文一个病人给她做饭,而她自己做的饭……算了,怕是连森林闻到都得避开三丈远。

    “没有粥就看看别的吧。”庄斐低头继续翻看着手机,“医生说你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汤秉文站在一旁,默默等待着她。过了几分钟后,大抵是实在受不了她的选择困难症,不由得抬手按下她滑动手机的手:“算了,我做吧,做完我就回去了,还有点工作没忙完。”

    “还想着工作呢。”庄斐有些没好气地望着他,“你就不能请两天假吗?”

    汤秉文苦笑着摇摇头:“最近大家都在忙,这个时候我请假不太合适。”

    “你都晕倒了!还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啊。”庄斐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汤秉文淡淡看了她一眼,没应声,独自走向厨房。

    庄斐快步跟上前,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要是实在急着离开,那你先回去吧。”

    “你晚上吃什么?”汤秉文回身看向她。

    “我都可以,倒是你,应该想想该吃什么养养身体。”庄斐说着,忽然记起了什么,回身冲向卧室,又匆匆回到客厅,将一张卡塞进汤秉文手里,“之前打折时充了五千,结果根本不好吃,留着也是浪费,你去吃了吧。”

    这是张中式餐厅的储值卡。前段时间庄斐被朋友推荐了这家店,口味很是不错,以至于刚吃了一顿,她便爽快地充了一笔钱。

    汤秉文垂头看了一眼,将卡塞进了庄斐的口袋:“我工作忙,平时应该没什么机会去吃,给我一样是浪费。”

    说出的是借口,得到的回应自然也是借口。

    “那你说说看,你打算回去吃些什么。”庄斐赌气似的咄咄逼人道。

    汤秉文轻轻笑了,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哄哄她,却生生在离庄斐头顶几厘米的位置停住了,讪讪地将其收回:“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会个屁!”庄斐没忍住呛声道,“你是指把自己照顾到晕倒吗?”

    “下次不会了……”汤秉文的语气弱弱的,很像从前和庄斐道歉示好的模样。

    “算了。”庄斐突然觉得特别没劲,一瞬冷了脸,“反正再有下次,我也不在你身边了。”

    空气沉默了数秒,只有森林玩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汤秉文淡淡叹了口气,上前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那我先走了,你记得早点吃饭。”

    庄斐默默看着他走到玄关,弯腰认真地换鞋。

    每次汤秉文离家时,庄斐都会这么看着他,心里带着不舍,又带着对他归家的期待。

    但是现在,这两种情绪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疲累。

    还要这么纠缠多久呢,有什么意义吗。

    “咔哒”,手按下门把。

    庄斐的声音,伴着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并响起:“对了,一直忘了告诉你,我和那个人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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