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天变了。

    先是张贵妃被人弹劾生活奢侈,天子因此暂时收了她的金印,而后脾气暴躁的张大将军辞官挂印而去。

    因为张贵妃失势,代王一党更加猖獗起来。

    街上,有人纵马飞驰,一年老跛脚的老伯走过,被撞翻在地,马上之人却一鞭子抽了下去,老伯皮开肉绽,倒地呻吟许久,然后再也不动了。

    人人敢怒不敢言。

    那纵马之人是代王家奴。

    家奴凶恶,乃至于此。

    代王纵奴杀人的事没有被按下去,濯龙园中,在湖心钓鱼的天子听了周节提起这事,面色略有不快。

    周节退了出去,正巧遇见董泰。

    董泰面露讥讽:“天子的心在代王这里,外人的三言两语怎能动摇?周公冒失了。”

    周节哂然一笑,两人疏离又客气,只有他们心里明白,他们早就不死不休了。

    董泰进去面见天子,他躬身问道:“陛下,代王听了洛京的传言,心中很是不安,要求见陛下。”

    天子颔首。

    天子在湖心亭等待齐琢,不料先过来的是薛良玉,片刻前他派人去请了薛良玉过来弹琴。

    天子沉吟道:“你先回去。”

    薛良玉眼角有些发红,看上去带着未消退的惊慌,她点头就要退下。

    天子叫住了她:“……你遇见了什么人?”

    薛良玉嗫嚅着唇,半晌低下头:“没、没有。”

    天子烦躁挥手让薛良玉走了。

    又过了片刻,董泰走过来,告诉天子,代王来了。

    天子扔开钓竿,脸色发沉:“让他回去。”

    董泰悚然一惊。

    天子不见代王,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苗头。

    京中的波谲云诡与普通人似乎没多大关系,天未亮,就有卖菜的小贩挑担穿梭大街小巷。

    尤怜走出宅子,反锁上了门,在小贩那里买了些菜,她挎着篮子往西市上去。

    虞枝枝坠亡后,尤怜在这原本为虞枝枝准备的宅子里为她守灵。

    一年前的事仿佛已经没人记得了,连同虞枝枝心中诛宦的大事也没人再提起。

    尤怜心下微叹,但渐渐觉得平静的日子也很好。

    她逛完了西市,就往回走。

    尤怜没有注意到,有人在马上看她。

    第二日上午,有人敲响了她的门,自称主家姓高的奴仆站在门外,对尤怜说,高议郎看中了她,想要讨她为妾。

    尤怜抄起棍子就将这人打走,还骂了他家高议郎一顿。

    她说:“这么大的宅子都是我的,我看得上做你家的妾?还有那个姓高的是谁?缩头缩脑不敢出来,想女人想疯了?”

    这奴仆回家,添油加醋对高赫说了一通,高赫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女郎。”

    隔了一天,他亲自登门去见尤怜。

    于是这两人一来一往熟悉起来。

    尤怜思来想去,虽然她觉得高赫很对胃口,可他是代王的人,她便设法给赵吉利传了信。

    赵吉利回信告诉她,高赫也许和代王不是一条心,让她见机行事。

    尤怜恍然大悟,这高赫找上她,可能也是看中她背后的赵王。

    这是存着反心啊。

    两人真真假假地来往着,尤怜对高赫也没抱有多大希望。

    可是有一天,尤怜家里遭了贼,这武夫匆忙赶到了,衣裳都没有穿戴好。

    高赫狠狠揍了贼人一顿,认真地提议:“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个宅子不安全,不如嫁给我,我和你一起守着。咳,你别误会,我不是贪图你的宅子。”

    他这次没有说纳妾,而是说娶妻。

    尤怜晕晕乎乎地答应了。

    婚后,尤怜不愿意离开宅子,她说要为故人守墓。

    高赫问道:“谁?”

    尤怜说:“虞将军的女儿,虞枝枝。”

    高赫面色古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虞女郎没死,前几天虞昭虞郎君在洛京买了新宅,说是接回了寄居在幽州本家的虞女郎,你没听说过?”

    尤怜微张着嘴愣了半天。

    她忽然吸了一口气:“我记得,虞娘子那时候给了我一个匣子,叫我好好放着,我觉得那是她的遗物,从来没动过……”

    她慌忙奔进屋里,将那匣子上的铜锁砸开,脸面放着一封信。

    尤怜打开,果真看到了虞枝枝的交代。

    虞枝枝没死。

    真是太好了。

    虞枝枝和黄姆妈在洛京新购了宅子,趁这个机会,编造了虞昭从幽州接回虞枝枝的故事。

    虞枝枝于是恢复了女子身份,只在必要的时候用虞昭的身份来应酬。

    虞枝枝端着清水走进屋内,她将铜盆搁在榻边的小几上,用帕子拧了水,然后坐在榻上,一点一点擦拭着虞昭的额头。

    她细致地做完这件事,端起银盆就要离开,黄姆妈抱着小虞念走了进来。

    小虞念已经有了一岁多,长成白白胖胖的模样,现在咬着手指头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黄姆妈欣喜地对虞枝枝说:“女郎,念念会叫人了,”她逗弄着小虞念,“叫啊,快叫娘啊。”

    小虞念跟着黄姆妈学了半天,终于将含糊的音响亮地喊了出来:“娘!”

    虞枝枝顿时感到眼眶都湿了,她快步走了过来,抱起小虞念:“再叫一声,叫啊。”

    可是小虞念手舞足蹈起来,没有满足她娘亲的小小心愿。

    虞枝枝和黄姆妈正逗弄着小虞念,方岐走了进来。

    黄姆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小虞念说:“叫一声爹。”

    虞枝枝有点尴尬:“干爹。”

    黄姆妈不在意:“她哪里叫得出‘干爹’这两个字,你在难为她。”

    方岐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他提起了自己的来意。

    “我从前有幸和杜神医学过几天医术,杜神医在这种昏迷之症上很有造诣,前几日,我听说杜神医回来了。”

    虞枝枝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起来:“那、那快带我,带着昭弟去见他吧。”

    方岐有些无奈地皱了一下眉:“只是这个神医的脾气实在坏,我前几日就去了,却吃了闭门羹。”

    虽然方岐这样说,但虞枝枝仍然存着一丝希望,这日下午她就跟着方岐去了那杜神医处,果然如方岐所说,那杜神医大门紧闭,对敲门声充耳不闻。

    虞枝枝每天都去,这样过了好几天,她不由得急躁起来,都想要翻过篱笆闯进去,但方岐告诉她不可这样做。

    若令杜神医不快,他是绝对不会帮忙的。

    黄姆妈见虞枝枝面露忧愁之色,犹豫着问道:“女郎,不如……求求那位?”

    虞枝枝不置可否,她心虚杂乱地拿起茶盏,没拿稳,水溅出来了一些。

    那位赵王殿下时不时会来拜访。

    虞枝枝开始很是担惊受怕,害怕他一发疯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她暗中做了打算,准备好再来一次金蝉脱壳。

    她提心吊胆地等着,但齐琰一直很是规矩。

    齐琰会提前三天下拜帖,得了允许才登门拜访,像一个守礼到古板的老先生。

    但虞枝枝觉得,这更诡异了。

    今日,又是齐琰拜访的日子。

    黄姆妈匆忙找来一套男装要给虞枝枝换上,虞枝枝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了,未免多此一举。”

    虞枝枝穿了一身简单曲裾,随意挽了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其余再无点缀。

    但即便这样简单装扮,也让黄姆妈一时看愣住了。

    “女郎就该做女子装扮,天天穿着郎君的衣裳,真是浪费了夫人给的天生的美貌。”

    虞枝枝笑了笑,并不言语。

    没过多久,齐琰登门。

    齐琰没有带人,就他一个孤零零地过来了。

    虞枝枝在院中给他煮茶,两人隔着石桌相对而坐,温和礼貌地谈了早春的茶,井里的水等细碎的事。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暗了。

    齐琰起身道别,虞枝枝站起来送他。

    齐琰走到门口,脚步缓了,虞枝枝跟在后面没有叫他。

    他抬脚走出了门槛。

    虞枝枝推着门要去关。

    齐琰猛地回头,挤了进来,他面色难看,这一阵子的温文尔雅果然是装的。

    齐琰恶狠狠问道:“你有麻烦,怎么不知道来找我?”

    虞枝枝抬眼看了他,又垂下眼睛:“我求殿下,殿下会帮吗?会有要求吗?”

    齐琰气闷,他的确想要虞枝枝用软软的语气和他说话,想要虞枝枝乖顺可爱。

    但用要挟得来的顺从,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齐琰想了一会,自己否定了,于是气也倏然消散。

    但他面上依旧是有些别扭,他自顾自往石桌边上坐了,一边倒茶一边慢悠悠地说:“我看那个杜医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和你老师一个样子。”

    虞枝枝也坐下,耐心说道:“范师也是你的老师,殿下。”

    齐琰并不承认:“他是言齐的老师,不是我的。”

    齐琰放下茶盏,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我觉得,你对我们两人的关系有些误解。”

    虞枝枝一愣:“什么?”

    齐琰说:“你觉得向我开口求助是‘交换’吗?或许,我们的关系不止于此……”

    他认真望着虞枝枝,像是在诱导着虞枝枝说出什么话来。

    虞枝枝突兀地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但她死也不开口说出齐琰希望她说的话。

    一些点破他们两人关系的话。

    她说:“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宫吧。”

    齐琰没有找理由赖下去,他起身,虞枝枝再一次将他送到了门口。

    齐琰还没走出去,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焦子阳傻笑:“表兄,你在这里啊。”

    然后他看到了虞枝枝,他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脸颊爬上可疑的红晕。

    “你一定是虞昭的姐姐吧,我是他的好友,虞昭向我提过你,很多遍。”

    虞枝枝感觉到,身侧的齐琰仿佛在浑身发着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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