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沧州城外。
一个清秀少年连滚带爬地从树林中跑出,嘴里嗷呜大叫:“在这边!这边!快动手啊!”
他刚跑开,一只双目猩红的巨狼便落在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泛着寒光的兽爪深深陷入土中,泥石齐飞。巨狼速度迅捷,獠牙长如匕首,明显不是普通的野兽。
以巨狼的体型与速度,少年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就在它朝少年的后背扑去之时,林中寒光一闪。
眨眼间,狼妖已经躺在了地上,身体几乎被劈为两半,咕嘟咕嘟往外不停冒血。一个灰衣男人站在狼妖的尸体边上,右手握着一把滴血的剑。
瞧见男人,少年长舒一口气,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泥的同时不忘抱怨:“你留心点啊!差点砍到我。”
男人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起来:“谁说我——咳咳,没留心?你没看到变两半的——咳,是它,不是你吗?”
急促的咳嗽中,男人苍白的面色很快泛起病态的潮红。
男人生得很是好看,眉修目沉,鼻挺唇淡,恰到好处的干净俊朗,只是病容让他显得憔悴,像斜倚栏干的病梅,一碰就会散架的枯枝瘦骨上,开出绮丽无双的白梅。而一点红痣落在脖子左下方,仿佛雪中滴了血,生生于明朗疏淡上染出几分妖冶。
不过见惯了这张脸的少年早就免疫了,只是不满地瞪了男人一眼,拔出匕首,蹲下身处理巨狼的尸体。
这是一只妖化狼,算最低级的妖兽,除了用去领赏的狼牙和狼爪,其他部位都能卖到药材店。
男人则坐到一旁,清理沾血的剑:“这剑卷刃了,没法用了。换一把吧。”
少年不以为然:“哪里卷了?明明还能用!”
“你比我还瞎。你忘了,这剑还是在乱葬岗和我一起捡回来的,用到现在已经很勉强它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空手我可打不死狼妖。”
少年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剑锋:“净想要新的,哪来的钱?送去磨磨,将就用。”
说罢,将打包好的材料往肩上一抗:“走了。”
见惯少年的抠门,男人也知晓让他掏钱不是轻松的事,无奈摇了摇头,收好剑,跟了上去。
穿过荒芜野林,两人趁关城门前入了沧州城。
沧州城处于处于东洲与南国的交汇地,沟通南北,横贯东西,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与凡人。人多了便有生意、信息、机遇,这也是两人来此地的原因。
男人叫谢辞故,少年叫林凡,他们是一对以做各种悬赏任务为生的搭档。狼牙和狼爪的任务来自四海商会,这是南方势力最大的商会,其背后是八大世家之一的凤家。
兑过赏金,林帆习惯性地看了看商会门口布告栏。
一张告示占了整张布告栏三成的位置——
千云宗悬赏:凡提供风雨楼楼主及其从属行踪线索者,每条灵石三千。
灵石是修士的货币,能与金银兑换,与白银兑换约是一比十。但因为灵石在修炼上具有实用性,更紧俏,在实际流通中往往能兑换更多金银。
三千灵石对于谢辞故与林凡这种底层的小人物是一辈子都未必赚得到的巨款。
林凡认识的字不多,勉强看懂些许,扫过那张悬赏令的时候他停都没有停。庶民可没有资格过问仙门的事。
见没有他们能做的悬赏,两人折转来到医馆。
刚出炉的药光是闻到味道就让人觉得嘴里发苦。刚到门口谢辞故便止步不前:“阿凡,我近来觉得我身体好了不少,应该可以不吃药了。”
“就你这幅短命鬼模样还想不吃药,死在半路我可不给你收尸。照这个药方抓药,做成好携带的丹丸。”后半句是对柜台里的学徒说的。
谢辞故有一番自成逻辑的说辞:“生死有命,荣辱在天。老天非要我这条命,我留不住;但若他还想看我在人世挣扎,那我也只能腆颜苟活。天命所赐,我受着,就不寄幸于医药一道了。”
“叽叽歪歪,废话真多。堂堂大男人,难道还怕苦?”
被说中痛点,谢辞故有一瞬的语塞,他反应也快,摇头叹息:“也不是怕苦,只是人生已经够苦了,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呢?”
林凡还以白眼。
走出医馆,刚鼓起来不久的钱包又瘪了。林凡低头数着剩下的几个大子儿,忽然发现身旁的男人不走了。听得路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循声看去,是一个粗壮高大的铁匠在生炉炼铁。
记起答应给他磨剑的事,林凡夺过剑,走进了铁匠铺:“老板!磨剑。”
铁匠拔出剑看了一眼,直摇头:“没法磨了,再磨就断了。”
谢辞故冲林凡挑眉,一脸“你都听到了”的表情。
市井出身,见惯各种伎俩的林凡却不会轻易信这些说辞,他眯起眼:“老板,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们买你的剑?”
铁匠脸一黑:“爱信不信,你去别处问也一样。这剑我也不给你磨,免得说我弄断的。”说罢把剑丢回去,继续去看火炉子了。
毕竟是吃饭的家伙,缺不得,林凡咬牙:“换吧换吧。”
谢辞故就等他这句,毫不客气地抬手:“那一把不错。”那是一把挂在墙上的剑,剑身轻薄,通体墨黑。
林凡不识剑,但知道摆在显眼位置的东西定不便宜。他扭头审视谢辞故:有时候他真怀疑这家伙的眼睛是真有毛病还是装的。
“那把剑多少钱。”
“一百两。”
林凡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抢钱啊!”这么多钱,够他们一年吃穿住行的开销了。
“嫌贵?那堆便宜。”铁匠说着朝墙角一指。
墙角堆了一堆兵器,刀剑斧钺混在一起,一看就是劣等品。林凡也不在意铁匠轻蔑的态度,坦然走过去,蹲下身开始挑拣。
谢辞故没得到想要的那把,也不强求,跟了过去。
林凡挑出一柄举给他看,谢辞故敲了一下剑身,摇头。换了一把,也摇头……
终于,拿到第七把时谢辞故勉强点了点头。
林凡扭头高喊:“老板,这把剑多少钱?”
“十两。”
又与铁匠你来我回地讲了两轮价,最终以九两七钱成交。付钱时林凡还想用旧剑抵五钱,但铁匠嫌这把剑处理掉都废工夫,如何也不肯答应,只能作罢。
谢辞故拿着自己的新剑翻来覆去摸了个遍,轻弹了一下,听着不完全均匀的质地发出的粗劣剑鸣,他感叹:“伙计,以后我们就得做伴了。我不嫌弃你便宜,你也别嫌弃我又病又残啊。”
付完钱的林凡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脑子坏了?竟然还和剑说话。”
谢辞故笑了,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嘘,客气一点。你知道为什么我唯独不对剑嘴臭?因为这是救命的家伙。”
林凡没防备,被他招摇的笑笑得晃了神,回神后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笑什么?妖里妖气的。”
说罢,扭头大步走了。
“磨蹭什么?快走。迟了订不到便宜房间一起睡大街。”
谢辞故将剑收入鞘,追了上去:“阿凡,今晚给我定个单间怎么样?”
“才给你买了剑,没钱了。”
“你又骗我,你刚才付钱时我明明瞧见还有不少富余。”
“你搞清楚!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两人吵嚷着向前走去,斗嘴的声音淹没在集市的喧闹中。
林凡也不知道自己捡了这个病秧子算好事还是坏事。
四个月前的夜里,他去乱葬岗“捡破烂”,摸好几个都一无所获,天还下起了雨,真是诸事不顺。就在他愤愤骂天,打算打道回府时,一只手从泥里窜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胆子大如林凡也被吓得屁滚尿流,一阵鸡飞狗跳后他才发现,这是个活人。
林凡从不是见义勇为的好人,本也不想管,然而这人死死抓着他不放手,挣也挣不脱。
没办法,只能救了。
大夫说的那些话他也听不太懂,只知道这男人天残地缺,哪哪都有毛病,能活着真是奇迹。
林凡本不想再救,但已花了不少钱,还指望男人醒过来还他。瞧他打扮像个修士,应该不缺赚钱的本事,便咬牙救到底了。
然而男人醒来后却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叫谢辞故。好在这家伙确实会些术法,能挣钱,只是花的也不少。
林凡是不肯吃亏的,他有本小账本,藏在随身的小包袱里。谢辞故欠的每笔账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每一分都要讨回来。
每天晚上,谢辞故都会看到林凡算账,将结余的每分每厘归入小金库。
“你攒这么多钱做什么?”
林凡的身家其实不少,若买上几亩地,添几头牲口,好好经营,也够富足地过一辈子了。但少年明显并不满足于此。
这个问题谢辞故问过好几次,起初总被一句“要你管”堵回来。后来两人关系好了,某天赚到钱后的心情又不错,林凡便与他说了实话。
“我和你不一样。我还年轻,要为以后打算。我才不要一辈子当庶人。我要拜入仙门,挣个出身。”
林凡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仙门弟子,实现“鲤鱼跃龙门”。登仙问道倒是其次,主要图的受人尊敬和财源广进。
他之前去过不少宗门,但对方要么瞧不上庶人出身的他,要么就是九阶外的野鸡门派,非但无财无权,还要他倒贴。费了许多波折,却还是没有眉目。
“你想去哪个门派?”谢辞故觉得有意思,顺着问了下去。
林凡也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云麓山这些年大不如前。而且听说主宗云麓的山主待弟子极为苛刻,不好。”
莫说三道,就连一、二阶宗门的人林凡也未见过,这些话不过是听了说书人掰扯,翻嘴皮子。
“旌平府嘛,虽有招收庶人兵丁的传统,但没个三五代的军功别想熬出头。而且那里环境艰苦,又偏又冷。难熬,不去不去。”
庶人指世代皆是凡人的人,因为在修界没有人脉与资源,他们往往连进入末流宗门都要付出极大努力。正常情况下就算代有天才,也得熬上四五代才能站到修界前沿。正是因为上升如此难,薛朔这种一步登天的传奇才会被人津津乐道。
林凡的梦还在继续:“算来算去,也就天清山还勉勉强强吧。要在那混个差事,我几辈子都不愁了。”他说着露出向往的笑容,像是真的开始畅想那样的日子。
“想得倒挺美。”谢辞故毫不留情地戳碎了他的梦。
“要是做梦都不敢要最好的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放心,到时候我不会忘了你的。你可以来给我当手下。”
谢辞故给面子地捧场:“谢谢啊。”
“不用客气,我们谁跟谁。”
回到现在,穿过市井的两人进入了一家挂着“福来”招牌的客栈。它乍看很普通,但却是修界随处可见的连锁产业,掌握在贺家名下,以“平价”闻名。
一走进客栈,角落的闲聊传了过来。对方似乎是一群修士。
“你们听说了吗?就在几天前,风雨楼左使燕拂衣被发现在洛祉现身。”
“真……真的?楚……楚人独呢?”
“没听说。”
“那……那有什么好……好说的。”
“这楚人独也是牛,千云宗好歹也是二阶宗门,他说杀他们继承人就杀他们继承人,一点都不带商量的。”
“活该!这群作恶多端的修界纨绔,早该有人收拾了。不就仗命好吗?屁本事没有!还——”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慎言!”
“这么一看,风雨楼虽被称为邪魔外道,但感觉还不错啊。”
“糊涂蛋!楚人独杀千云宗少宗主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是受了委托。他们只做‘等价交换’,不问善恶。”
“楚人独至少得是真仙了。”
“那不……不废话!不是——真……真仙能,做到——这……这些?又……不——不是,谁——”
一旁的同伴忍不住打断:“又不是谁都有薛朔的本事。我帮你说了。”
有人好奇问了:“你们说他什么来历?他姓楚,会不会和岁枯山的那个楚有关系?”
“怎么可能!岁枯山都灭多少年了。再说,那个楚家不全都是疯子吗?”
“我也不觉得这个楚人独有多正常。”
“师……师弟,你别……说这——这么,吓……吓人的话。”
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岁枯楚氏给修界留下的阴影让人至今心有余悸。
修士们的讨论并未吸引林凡的注意,比起修界风云,他更关心还有没有客房。径直来到柜台:“掌柜,还有房间吗?”
“二位来得巧,还剩最后一间。”
掌柜本以为他们睡一间,却见林凡对他抬下巴:“那再要个通铺。”
订完房,林凡径直拿了钥匙径直朝二楼走去。
谢辞故不甘心跟了上去:“总该换一换了吧!凭什么每次都是你睡客房?赚钱的是我啊,村里的驴拉磨前还要先吃好喝好呢。”
林凡将他挡在门外:“驴可不吃一服三十两的药。且不说你还欠着我七百两银子,要没我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去哪赚钱?”
谢辞故咧嘴一笑:“嘿!我浑身是病,半个瞎子,啥本事没有,能被卖到哪去?”
灯下看美人素来别有风情,粗衣病容,不减风流。但谢辞故对自己的好相貌完全没有认知。上次要不是他盯着,这家伙就被人牙子拐走了,那些脏地方可不只收女人。
“你!”林凡不好意思提那事儿,话卡在一半,双颊憋得涨红,“不知道就别问!”
门“啪”一声被关上。谢辞故眼疾手快地收回手:“啧。”
确认没戏,他摸了摸鼻子,扭头下了楼。
来到大堂,那桌修士非但没有散,人还多了,他们依旧在谈论风雨楼与它那神秘楼主楚人独。
谢辞故扭头来到柜台:“小二,温两壶好酒。记地字三号房账上。”
不多时,他提着酒壶,来到那群修士桌边,将酒壶往桌子中央一放,顺势坐下来:“诸位道友,你们说的这个风雨楼。他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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