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水的家丁扑通跳进湖里去捞人,不会水的便拿着长长的竹竿递去依附,王玉端很快被救上岸来。
幸而只是呛了几口水,人并无大碍,他浑身湿透瘫坐在草地之上,身下一片淋漓水渍,墨发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上,雪纻衫袍吸水后重似千斤,他抬手去拧袖袍的水,哗啦啦浇了一地。
秦父与申氏急匆匆赶来时,只见场面闹哄哄,乱糟糟得一片,受邀之客一身狼狈不堪,家中的两个女儿也无缘无故出现在此。
秦父怀揣担忧之心,先问王玉端,“贤侄,可还好?”
王玉端见长辈驾临,从容起身揖礼,“晚辈无虞,请伯父放心。”
申氏将眼前之景悄悄心下盘算一番,随即在后呵斥二女,却未曾先问因由,只说:“怎能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礼?还不快回去?”
心神不宁的秦更絮倚着问秋正要告罪离去,谁知只见不远处那个嫣红的身影快步扑到了秦父的面前,言辞恳切辩解道:“请爹爹明鉴,女儿只是路过见有人落水,这才喊人来救,并非有意失礼于客,女儿来时,三姐姐一早就在此处,请姐姐为妹妹说句公道话,别让大娘子罚我。”
秦更絮脚步一顿,回头眼风一扫,怒道:“秦幼蓝,你胡说什么?”
局面一转,秦父探究中带着责难的目光已经朝她看来,“你不在自己院儿里,来这儿做什么?”
秦更絮银牙暗咬,却说不出缘由来,只能双膝触地,低首不肯言语。
“三姐姐若是想见外客,与爹爹好说便是。”秦幼蓝柔柔地跪在地上,罗扇掩面,言言之凿凿,“前厅正堂光明正大地坐着,总好过要问秋将人引到这园子里面来偷偷相见,这不是给咱们府上丢人吗?”
申氏眉眼横陈,出言警告,“四姑娘,可别在客人面前信口雌黄,胡言乱语!”
秦幼蓝目光悠悠,面上惧怕,嘴上却没少半个字,“众目睽睽,大娘子要我如何胡诌?”
她转身朝秦更絮看去,泪水涟涟,“我原也是不信的,想着三姐姐心系表兄,众人皆知,又怎会去偷会外男?可是眼见为实,妹妹也不能自欺欺人。三姐姐身为府中嫡女,万事都有大娘子做主谋划,可妹妹只是家中庶女,只有爹爹和姨娘可以依靠,三姐姐今日如此行径,若坏了咱们秦家的名声,妹妹可就只能出家做姑子了。”
秦更絮怒容满面,指着自己这个一向对外柔弱示人的好妹妹,道:“秦幼蓝,我母亲对你们母女一向宽厚仁慈,吃穿用度,何时短缺过紫苑阁?既给足你们往来体面,你们就该谨言慎行!”
秦幼蓝被呵斥,哭得抽抽噎噎,拽着秦父的袖子,委屈道:“爹爹是明白的,女儿素来胆小,连门也甚少出,在家中晨昏定省,一日也未曾偷懒过,一直视大娘子为亲母,女儿向来谨言慎行,从未逾矩,不敢像三姐姐一般无拘无束。”
秦父面色铁青,怒斥秦更絮,“蓝儿说得可是真的?你瞧瞧你什么样子?任性妄为,不知礼数,还不如你妹妹懂事,今日你就去祠堂跪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申氏拽住秦更絮的袖子,眼神瞪住她别再多言,转身和蔼的看向脸色铁青的夫君,“官人,眼下还是快命人拿身干净舒适的衣裳给客人换上,免得受了这湖水的寒气。”
秦父恼怒一时被气昏了头,不肖想竟将王玉端晾了许久,经一提醒这才带人去厢房更换衣衫。
待人都走了,申氏冷着脸道:“还不快去祠堂?难道要等你父亲亲自带你去吗?”
这话自然是对秦更絮说的,一旁跪着的秦幼蓝早就站起身来,见秦父已走,戏罢锣停,便也转身要走,却被申氏喝住。
“四姑娘好生伶牙俐齿,想当年你姨娘入府就是靠得一副好嗓子,唱得官人软了心肠,如今也算子承母业。”
秦幼蓝笑着回身,咬牙切齿得福身,“大娘子未曾管教好三姐姐,何必将气撒在我和我姨娘的身上?左右也不是我私会外男。”
申氏面色冷然,却仍愿意抿出半分笑意来,从头到尾不曾抬起正眼,道:“私会外男?倒也不尽然,不过紫苑阁还是安分些好,做妾便要有做妾的样子,这话回去可要仔细说给你姨娘听。”
紫苑阁内,美貌的妇人半倚在软榻上,她头戴珠翠,面色丰润,身上钗环玉饰,件件精细,听秦幼蓝将话细细说完,皱起了细细的柳眉,声音婉转,问道:“她这话是何意?”
秦幼蓝手里攥着帕子,不满地嘟囔道:“能有什么意思?阿娘就别操心了,如今我们拿了她们院里的把柄,三姐姐是逃不掉这顿罚了。”
柳诗容拿扇子敲了敲女儿的额头,笑道:“你呀!今日也算是机灵了一回,也不枉阿娘费心教你。”
心中顿时畅快,受制于人的日子,谁也不想过,就算过,一时可以,但这天长日久的总要想着翻身才是,她偏头问身旁的知心仆人,“夕娘,可打听出今日府上的客人是什么来头?”
垂扇的女子看着年过三十,闻言回道:“听说是姓王,过府为老爷呈献字画,应是有几分才学,兴许是老爷同僚举荐的举子。”
“王家?你可瞧清楚了?”柳诗容皱眉,半撑起腰来,“莫不是太原王氏之人?”
夕娘语顿,细细一想,摇头道:“太原王氏,何其显贵?奴婢瞧那人穿着寒酸,行为举止远不如那些望族子弟,应该不是。”
“那就奇怪了!”柳诗容坐起身来,眉间思绪重重,“既非望族子弟,老爷为何如此看重?咱们那位大娘子眼高于顶,自以为能将女儿嫁入永昌伯府,如今算盘落空,却也不会将主意打到寒门之中去,府上的三姑娘亦是性格刚烈,直情径行,为何要躲着见他?可听清他们在湖边说了什么?”
夕娘摇摇头,“问秋带着鸣玉轩的人围在假山后,谁也进不去,后来那公子落了水,咱们姑娘才有机可乘,带人闯了进去。”
柳诗容深呼了一口气,心中总有些不宁,闻此只好吩咐道:“可给我盯紧了鸣玉轩。”
王玉端自厢房步出,身上已换了一袭干净舒适的软袍,小厮阿顺在旁担忧地看着他,“公子这一趟可真是险象环生,这秦府看着虽好,没想到却是危险重重。”
王玉端整了整袖袍,抬眼瞪视,“不可妄言!回府之后也不可向姨母提及今日之事。”
阿顺不满地撅起嘴,俯身称是。
前厅正堂,精心摆放着茶水点心,王玉端着人引了进去,见秦父坐于堂前,先揖礼道:“今日之事,是晚辈给伯父添麻烦了。”
秦父神色和蔼,连连摆手,“是府上招待不周,教贤侄受苦了。”
“伯父可否听我一言?”王玉端抿了抿唇,斟酌半晌,谦和道:“方才在园中,当着伯父家眷的面,晚辈不敢多话,但眼下牵连了府上两位掌珠,晚辈自觉难辞其咎,望能直言一抒,解开误会。”
秦父见他言语端正,行为得当,不免心生好感,请他坐下饮茶。
王玉端颔首,浅尝一碗云雾茶汤,才缓缓开口,“其实今日之事,晚辈还要答谢三姑娘。”
秦父放下茶盏,面露惊惑。
“说来惭愧,今日晚辈跟随引路小厮入府,途中欲行更衣,谁知出来之后便走错了方向,路上远远遇见三姑娘身边的侍女,晚辈见身侧无人,便想去问路,谁知就跟去了园林之中,奈何府上园林修建得精巧绝伦,晚辈沉浸其中,又怕耽搁了事,听见湖边有人,这才遇见了三姑娘。”
“三姑娘身为内院女眷,身边人自然不好替我一介外客引路,又听闻我是递帖而来,便想着打发人去前厅传话,教我候在此处不要走动,至于落水实属意料之外。”
“不曾想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生出许多误会,又教伯父动了气,晚辈心有愧疚,幸而今日携了家中名师藏画,以此借花献佛,向伯父赔罪。”
他向后伸手,阿顺顺从地递上两幅卷轴,奉给秦父。
秦父内心已泛起千层浪,他目视手中画卷,其珍贵稀有之度原只有一观一赏之幸,眼下却奉于他手,激动之情,可是溢于言表。
“临川王氏,出于太原,家学渊源,世人仰望,贤侄才高行洁,无愧传承,真是后生可畏。”
王玉端拱手含笑,五官轮廓清晰,双目炯炯有神,端得是风度翩翩之姿,又进退得宜,连称过誉。
是夜,晚风袭廊,地上柏木湿凉,鸣玉轩正屋内笑声连连,秦父徘徊厅上,阔步又仰首,喜不自胜。
“得此名画,我此生无憾!若是能再得一婿,我秦家无憾啊!”
申夫人笑问道:“那官人可还要罚絮儿跪祠堂?”
秦父摆手,长叹道:“玉端堂上那一番话已是将由头说尽,只要咱们府中上下口风严谨,绝不会名声受损,絮儿此次虽未酿成大祸,但实在任性妄为,事情真相如何难道我不知?也该令她收束性情,好好反省。”
申夫人抿茶沉眸,绢帕拭唇,也怅然道:“官人对絮儿如此严厉,妾身明白官人苦心,可还有一事,着实令妾身担忧。”
“何事?”秦父坐下,目光一沉。
“官人今日也听见了,咱们四姑娘可真是人小胆大,担心自己名声受损,便在外客面前声称絮儿心系元知,纵然此事属实,却也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儿该说的话,如此…玉端那孩子回去必然心中生疑,官人得了名画,可是能不能再得到佳婿?如今可就要看天意了!这紫苑阁当真是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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