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知晓沈疏缈与顾元知要和离的外人,是东平候家小将军的夫人——曾古月。

    彼时两人正在京郊别苑里的莲湖上泛舟,这宅子乃是除了皇家之外京郊数一数二的避暑胜地,曾古月又有了身子,小将军心疼娘子硬是从宫里娘娘的手底下抢饭吃,巴巴地奉上来给她养胎避暑,游玩赏乐。

    眼下两人所乘的这艘小船亦是处处可见小将军的心意,精致的软垫,沁人的香木,时鲜花果,鱼虾软蟹,应有尽有,东京府最新鲜的东西都要先运到这别苑里。

    沈疏缈话一落,曾古月惊讶之下,手往后一撑,打翻了案上的杯盏。

    沈疏缈忙去扶她,站在船头的侍女云种听到声音,急得就要进船蓬里来伺候,“娘子,您没事吧?”

    曾古月出声阻止,“我没事,不小心打翻了杯盏罢了,别惊动了官人!”

    但不巧,远远坐在凉亭里的小将军贺庭眼睛耳朵一刻都没离开过这艘小船,一点小动静都能让他站起身来就大大咧咧的站在岸边高喊娘子。

    曾古月好不容易安抚了他,才转头与沈疏缈低声说话。

    “你方才的话,我没听错吧?”

    两人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无话不说的,沈疏缈又怎么会骗她说假话?

    “这事儿可不小!”曾古月抚了扶胸口,看着一脸淡然的沈疏缈,眉间浮起探究的神色来,“你与我说实话,这事儿你想了多久?依你行事之风,必定是谋定而后动,绝不是一时兴起。”

    沈疏缈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得温柔又和煦,“万事都教姐姐看破了,姐姐如今这身子有四个月了吧?”

    “别扯闲话。”曾古月拍开她的手,“你夫妻二人若是有何心结,或是龃龉,敞开天窗说亮话便是,何必要闹到和离这一步?难道是小顾大人他在外头”

    顾元知今日休沐,眼下也坐在凉亭里面与贺庭对弈,沈疏缈隔着轻纱看着那一道笔直端正的背影,出声笑道:“姐姐别多想,官人什么脾气秉性满京城的人都晓得,若谁说他在外流连花丛,怕是连青楼的老鸨都会给他喊冤叫屈。”

    曾古月也是一时头脑发热没有细想,谁让这世间多数男子背弃的缘由首当其冲便是喜新厌旧,人之本性。

    “那就是成亲之后,他对你不好?”曾古月语气笃定,“你什么样我难道不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若见着你好,便也知他千好万好,若是见着你不好,那便是他千错万错。”

    沈疏缈摇着团扇掩住咧笑的唇,只露出弯弯的眼睛,“姐姐也太偏心我了。”

    曾古月见她轻轻摇头晃脑,灵动调皮仍像闺中姑娘似的,仿佛这三年来,只是一场梦,她心头觉得奇怪,打趣道:“上回见你,你还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人群里逢人便笑,好一个大家闺秀,眼下倒活过来了?”

    “全是因着姐姐,我才敢如此呀!”沈疏缈嘟嘟唇,“做永昌伯府的大娘子倒还容易,但是要做官人的娘子,实在太难,纵然我花心思去学个天长日久,也未必能精通一二。”

    “官人千好万好,不止我觉得,谁人不觉得?”沈疏缈眨眨眼,眸中却像蒙了一层轻纱,隔雾看花不知花,她轻叹,“无论官人娶了谁,他都会对那个人很好。”

    她将朱唇深抿,抿成一条线,笑道:“我占着与他指腹为婚的名头,享了人人都羡慕的姻缘,就不该再奢望别的。”

    她语气一顿,“姐姐不必为我忧心,或许柳暗花明处还未曾来。”

    曾古月先瞪了她一眼,后又长叹将语气放缓放低,感叹道:“万般事,不由人,你能明白心中所求,我也就放心。”

    沈疏缈伸手给她剥开一个甜甜蜜蜜的金桔,笑道:“姐姐明白我便好。”

    “眼下父亲辞官回乡要与母亲永不分离,兄长官运亨通,身边亦有贴心的嫂嫂陪伴,膝下也有了圆嘟嘟的瑜哥儿。”

    她抬眸看着曾古月,又伸手去摸那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道:“小贺将军也视姐姐如掌中宝,眼下姐姐又有了身子,若这胎是个女儿,那便是儿女双全,不知怎的,一想到这些,我心中就肆意畅快,无有不欢的。”

    曾古月闻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话到此时,搜肠刮肚,唯有一笑去全眼前人的心意。

    不禁想起当年二人同日出阁,花轿于半路相会,那时沈疏缈极为胆大,敢偷偷掀开红帘于交错之际喊她的名字,她惊喜之下便也学沈疏缈壮着胆子挪开羽扇去看对面和自己一样笑靥如花的新娘子。

    但回过神来,如今只能叹一句恍若隔世。

    神伤之余,她又心存侥幸,不忍沈疏缈如此心衰,她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带着试探的语气,道:“你就没想过要一个孩子?”

    沈疏缈倏地抬眸,笑唇向下一弯,不知是苦涩还是无奈,低头沉寂了许久,才缓缓道:“孩子这种事可遇不可求,皆是缘分,想留也留不住。”

    曾古月听到半途,又将她的手打回去,摆摆手,自个儿生起闷气来,“罢了罢了,哪怕给你一个孩子,依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若真想走孩子也留不住你,大不了带着孩子一起走。”

    这句话算是将沈疏缈彻底逗笑了。

    船头云种带着雪巧、月浓二人正摘莲蓬,剥出好些圆鼓鼓的莲子来,雪巧声音大,在船头说话这四方都听得到,“两位娘子可要食些莲子?”

    船篷里的人尚未应答,就又听见亭子里传出贺庭的声音,“莲子性凉,只能吃一颗。”

    沈疏缈坐不住了,掀开挡暑的轻纱站去船头,抬手将团扇搁在额上给眼睛遮一遮头顶的阳光,取笑道:“小贺将军医从何人?我记得太医院有位姓林的御医,最是擅长照看有孕之人,将军可请过了?”

    贺庭眯着眼站在亭下,回头看坐着的顾元知,满脸迷茫,低声问:“太医院有这人吗?”

    顾元知笑了一笑,没出声。

    贺庭寻不到结果,只能朝湖上被荷叶遮挡的小船处喊了一声,“我我明日便去请。”

    音落,湖中央似乎传出一阵愉悦的笑声,贺庭越听越不对劲,活像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他朝顾元知小声问道:“你这娘子莫不是在诓我?她又没有过身子,为何知道太医院有位专为妇人看诊的林御医?”

    顾元知今日一身月白圆领袍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手心里握着的棋子微微发烫,眼神也看向湖心,缓缓道:“我也不知。”

    “你今日怎么一问三不知?”贺庭敲了敲棋盘,剑眉一挑,语气不善,“还心不在焉!”

    顾元知将棋子放回去,神色如常,反问道:“有吗?”

    “有!当然有!”贺庭一拍桌子,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搅了个昏天黑地,“你和官家下棋都只肯输一子,今日却让我赢了,传出去你这棋绝的脸面还要不要?”

    顾元知面不改色,语气笃定地看着眼前耀武扬威,自以为把柄在手的人,笑道:“你若是传出去,官家恐怕就要招你进宫陪驾下棋了,如此,你还想传出去吗?”

    贺庭顿时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连挂在腰间的袍子都整整齐齐地放了下来,哂笑道:“我一个武将,下棋这种事,不在行!不在行!还是别扰了官家的雅兴。”

    棋盘上,黑白两路纷纷交杂,早不知去向,两人各自抬手将属于自个儿这边的颜色一一捡出来。

    但贺庭一直有个毛病——话痨。

    当年二人同在资善堂给皇子们伴读之时,他就爱屡屡转头与顾元知说话,也不负众望地回回被逮,那时翊善与直讲便令他罚抄书卷上百。

    下学之后,他就死拽着顾元知陪他抄书,好说歹说就说是因为顾元知自己才惨遭惩令。

    顾元知那时已是闻名的才子,学上应夫子对答如流,学下见官家出口成章,既然如此,模仿字迹更是不在话下,两人也算是同甘共苦,风雨同舟过,直到后来贺庭觉得抄书不如打手板,于是,深夜抄书二人团伙才算是好聚好散。

    眼下顾元知被贺庭探究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任他闭口禅念得滚瓜烂熟,也经不起贺庭这张嘴叽里呱啦,掏心掏肺,胡言乱语地问询。

    如今两人,一个官拜三品,一个军中虎将,又有年少的情谊,各自的丑事与把柄对方也都心知肚明,堪堪算得上知己二字,纵然旁人眼里这两个人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毕竟鸡同鸭讲,牛头对马嘴这种事世间少有。

    是以当顾元知吐出埋在心中数日的郁结之后,贺庭先是傻眼,后是一阵大惊失色,偏偏又不敢放声大喊,只好捶桌顿足,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个个震到半空中旋转又跳跃。

    随后他抬头,眼瞳大睁,黑白分明地看着顾元知,低声细语又畏畏缩缩地问他,“你你娘子真不想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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