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夫人赶来时,顾文滨正指天指地,指着顾元知的鼻子嘟嘟囔囔,为人师表,气势十足,只差挥毫万里。
而顾元知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规规矩矩,低眉顺眼,一副聆听教导的模样,别说有多顺眼。
万物相生相克,总是一物降一物,这个道理在顾三爷身上,屡试不爽。
直到顾元知站起来,闻夫人才看出来他也满篇醉意,参商扶着人摇摇晃晃地进入马车,将官帽一夹,溜着马慢慢悠悠地回榆林巷。
午后的琅玉阁,并不安静,园内树梢上的一只鸟雀眯着眼像在打盹,一不小心跌了下来,坠到半空想起翅膀,扑棱扑棱飞起来左右摇晃落到窗上,刚落脚屋内传出读书声,它一个激灵起飞跑远了。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风吹回廊,捕梦铃碰撞的叮啷音。
“主君这是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水仙花的叶子被雪巧擦得水嫩透绿,她歪着头问窗前的沈疏缈,眼里满是疑问。
沈疏缈手握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弯唇笑了笑,将纸沿着边际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说道:“官人涉猎儒释道,三家三姓,一点都不偏心。”
雪巧埋头苦干,吹了吹黄蕊白瓣的水仙花朵儿,嘴里嘟囔着,“半夜不睡觉,跑去书房就为了写这个?主君是闲的发慌还是忙得头晕?”
沈疏缈淡淡一笑,眉眼低垂,慵懒的半靠在妆台上,神情浅淡。
“娘子!娘子!”月浓着急忙慌地走进来。
屋内二人都朝她看去,月浓惶急道:“主君他喝醉了!娘子快去看看吧!”
“喝醉了?”沈疏缈懒洋洋的直起身子来,刚踏过屏风,只见参商身上挂着一个紫袍身影进门来。
酒意扑面而来,虽不难闻,但实在烈,沈疏缈不自觉退了半步,吩咐身边的人,“还不快去扶着,再去备水来给官人沐浴更衣。”
月浓抬头问,“主君这是喝了多少?三老爷怎么也不劝着点?”
参商满头大汗,皱着眉头,“三老爷可比咱们主君醉得厉害,都说胡话了!谁能劝?”
顾元知被扶到矮榻上歪歪斜斜地坐着,那双桃花眼微微合着,眼角绯红,偏偏面色冷白,像春日枝头欲落的杏花。
沈疏缈弯着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醉着的人,低头去看他,轻唤,“官人?官人?”
原本醉眼朦胧的人闻声突然睁开眼,像迷离的春晨散开了浓雾,顾元知撑着榻站起来,恍恍惚惚又要跌下去,沈疏缈忙去扶他,谁知他直直跌坐下去,脸色疲倦,抬手扶额按揉,半晌后,自己伸手解官袍,也不要旁人帮忙,官服被他端端正正叠起来后,自己又慢慢悠悠站起身,往外走。
沈疏缈在旁站着,也不上前,只问他,“官人要去哪儿?”
顾元知脚步一顿,眼帘微斜,整个人笔直端正,若不看那眼里的千百迷蒙,怕只当他没醉,他浅浅抿唇,似笑非笑,“去书房。”
他跨出门,白色的中单衣衫飘逸如仙,迎风而立,像被贬谪坠落的上尘之人。
浴房备好了水,人却不见了,雪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月浓抱着换洗的衣衫也愣在原地,问:“主主君呢?”
沈疏缈孤零零站在堂上,三人六目相对,最后都看向了她。
“官人他”她微微结巴,随即微微一叹,朝二人道:“雪巧端盆水去书房,月浓你跟我来。”
窗槅半开,嫩竹映室,微风徐徐,书房里清清凉凉,顾元知坐在可以小憩的软榻上,支颐靠在置茶的小案上,闭眸正假寐,参商蹲在他脚边一脸苦涩。
沈疏缈侧首吩咐,“将东西放下,都退出去,我来照顾官人。”
满室静谧,起初只有浅浅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后来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沈疏缈靠近坐着的男人,伸手去拿打湿的帕子。
她喜欢看他的手,清瘦的指骨,一节一节,节节分明,都说文臣执笔,手上柔弱无力,拿不起刀剑,但她心里明白眼前这双手若是握紧了拳头,却可以重塑乾坤,改天换地,任何冷冽刀剑都不比之锋利。
沈疏缈替他净手,手掌手心沾了水,冰冰凉凉,她擦得细致温柔,一遍一遍,三年来,无一出错。
顾元知早就睁开了眼眸,抬头看着身前人光洁圆润的额头,他抽手,“娘子歇息罢!”
他语气淡淡,与往日并无差别,同样的关怀。
沈疏缈握着他两根手指不放,紧了紧,低着头,手中停了动作。
两人一言不发地一坐一站着,像夜半忽来急风细雨,又像荒凉大漠吞噬落日。
半晌后,沈疏缈抬眸,圆圆的杏眼水溜溜的望着眼前人,手上又缓缓,她浅语低唤,“官人,别动。”
顾元知就真的没再动,任凭她擦完这只手,又去擦另一只。
她伸手去解他腰间的衣带,顾元知猛地攥住她纤细柔软的指,“我来。”
“解不得?”她黑溜溜的眼像琉璃一样泛着光彩就那样注视着他,和往日一样。
顾元知松了手。
沈疏缈眼睫低垂,纤长睫影投在眼睑下,颤颤微微,灵动可爱,她声音略冷,像夏日竹叶的颜色,冷绿冷绿。
“官人别闹了,婆母会担忧的。”
恰逢风过竹林,簌簌声起,落叶飞卷,几度翻坠,终碾作于泥。
顾元知伸手着衣,落拓青衫,熨帖服身,他缓缓回道:“娘子说的是。”
这一夜,琅玉阁清净沉寂,顾元知又宿在了书房。
月明星稀,沈疏缈赤脚坐在矮榻上,将半个脑袋探出窗外,伸手数天上的星星,悠闲至极。
雪巧端来一碗雪梨甜汤给她,“娘子,主君不回房睡了?”
月浓将屋内的物品都一一安置好,也侧过头问,“娘子莫非是与主君拌嘴了?”
“胡说,娘子什么时候和主君置过气?”雪巧不满道:“从太师府回来,咱们一直在边上伺候,主君公务繁忙,整日进进出出和娘子也说不上几句话,与往日没什么两样,今日无端跑去三老爷府上饮酒,回来还是娘子亲自伺候的,主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疏缈没说话,只一味地笑,看着两个丫头猜来猜去。
月浓心里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听雪巧这么一说,倒认为有几分道理。
夜深人静,烛火一吹便满室漆黑。
参商从外踏进亮堂堂的书房,打了个哈欠,“主君,主屋灯都灭了,咱们也歇息吧!”
顾元知搁下笔,抬头望了望门外漆黑的夜色,点头起身就着白日那张软榻躺下了。
细水潺潺自假山上汨汨流下,湿润的青苔依附在石缝间,茎叶细长的兰花草被落下的水珠打得一颤一颤,水声涓涓传进屋内被阵阵脚步声湮灭。
镜前妆扮的美人正梳髻簪花,美目盼兮,乌黑的眼瞳,水红的嫩唇,不像人妇,倒比未出阁的姑娘还要芳艳,但她的身姿又极为端庄,唇边的浅笑也显得温煦有礼,走动间,头上的珠钗稳稳当当,只被风吹拂的轻摇。
月浓为她正衣襟,低声在她耳边语道:“华宁堂的贺妈妈差人来传话,教娘子等主君下朝,一同去主院用午膳。”
入夏之后,天气沉闷,人也疲倦,秦夫人向来规矩少,晨昏定省把持不严,也是想让沈疏缈好好将养身体,并不常主动唤她去主院伺候。
沈疏缈眸中不解,却也没问,只说:“打发人去府门候着,见官人回来就去主院说一声。”
一大早上,雪巧的脸就挎着没笑过,从院子里进屋来伺候后就一言不发,沈疏缈打趣她,“小麻雀今日念闭口禅了?”
雪巧嘟嘟囔囔应了一声,却还是一副别人欠我八百两的模样,沈疏缈看向月浓,后者睨了一眼雪巧,眼神躲躲闪闪,“娘子别管她,她就是想吃千层糕没吃到嘴里,心里憋得慌。”
“这好办!亏待谁也不能亏待我们巧儿的嘴啊!我亲自去厨房吩咐人给你做。”说着沈疏缈就要起身往外走。
雪巧见此,立马飞奔到她面前,双手单脚挂在门上,像一堵人墙,就是不让她出去,“娘子,奴婢…奴婢又不想吃了。”
沈疏缈摇着团扇,笑道:“你既不想吃了,我倒想尝尝,让开!”
雪巧一动不动,满脸不知所措,鼻子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
月浓忙上前来,“娘子想吃,奴婢去厨房传话便是,娘子回屋坐着吧!”
沈疏缈眉梢一挑,神情平静,倒是没反驳,转身往小榻上走,身后的雪巧与月浓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她说,“你们都站到我眼前来,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往日也看过不少戏,没见过比你们两个还拙劣的演技。”
月浓在沈疏缈转身之际,撞了撞雪巧,顺便狠狠瞪了她一眼。
“雪巧,你也要瞒着我?”
沈疏缈轻轻抬眼,语气悠悠转转,轻飘飘的,却听的人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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