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半,众人酒酣饱食,花厅里的娘子们坐在一处饮茶说笑,看场上的姑娘们玩起了投壶,几个来回后,众人觉得不够尽兴,正巧沈疏缈跨进门来,她笑意嫣然地取下手腕上一支宫里娘娘赏赐的镯子做彩头,气氛霎时间又热络起来。

    满堂喝彩,人人都出来露脸,沈疏缈投壶准头极好,宴会上赢过几回,见过那场面的人都嚷着不准她上场,只说若是她来,那还比什么?这镯子还回去便是了。

    她也乐得清闲,自个儿窝在椅子里看热闹,嗑瓜子,正舒心着却冷不丁被兄嫂贺时凝捞起来,拉到屏风后低声耳语,“申夫人差人来说府中有事,要先行一步,她家往日无愁,近日无忧的,秦五郎方才还在前院里舞剑助兴,哪有什么急事?依我看,事儿怕是都在秦三姑娘身上吧!”

    沈疏缈将手里的瓜子剥开壳儿,取出果实,又接着剥下一颗,漫不经心道:“这我倒不甚清楚,嫂嫂问我亦是白问。”

    话落额头便吃了一记,她寻思着是今日的发式没梳好,教光洁饱满,滑滑嫩嫩的额头显露了人前。

    “你可诓不着我,秦三姑娘来坐了没半炷香就要出门透气,你从主屋来就没看见她?更衣为何又要跑去暮尘斋?”

    沈疏缈轻轻摸了摸光滑的额头,抬头羞涩一笑,眼眸盛光,夸赞道:“嫂嫂的心思真是玲珑剔透,怪不得兄长整颗心都黏在嫂嫂身上。”

    贺时凝被她一说,脸颊顿时羞红,抬眸就要瞪她,后也只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道:“你与二郎成亲三载,身子亦将养好了,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我瞧那秦三姑娘不是个肯安分的主儿,你若再不站稳些,失了公公婆母的欢心,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嫂嫂说得都对!”

    沈疏缈也拿手拍了拍贺时凝的手背,她俏唇一抿,眨眨眼,一本正经道:“那秦三姑娘对官人如此锲而不舍,情深意重,我就算是给他们顾家生上七八个儿女也不一定能等到她放弃的那一日,到时我人老珠黄,她貌美如初,我自然后悔莫及!”

    贺时凝被她气得不轻,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提面命道:“傻妹妹,若是能有个孩子,你这大娘子的位置往后就风雨不动,安稳如山了,他们秦家虽是书香门第,世代清贵,但比之沈家还差上一截,你那婆母亦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断不会做出偏心眼的事来招人笑话。”

    “嫂嫂说得都对!”沈疏缈郑重地揖揖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安抚道:“嫂嫂安心,这永昌伯府大娘子的位置我定给你看得牢牢的,绝不让人觊觎了去。”

    这话说的气势十足,倒像颗定心丸似的。

    夜里宽阔平坦的道路上,人影稀疏,一辆马车缓缓而行,前后仆从围绕,打头的两个提着及膝的灯笼引路,光影憧憧,纸糊的灯纸上用墨勾着一个规规整整的秦字。

    仆从们整整齐齐地低着头装聋子,谁也不敢抬头用眼睛去瞅围着的马车。

    车内传出的哭声低低泣泣,抽抽噎噎,仔细一听声音竟有几分婉转动人,哪怕看不见,单凭这哭声心中也能勾出一副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的美景来。

    马蹄哒哒,鬃毛摇摆,马车旁骑马的少年绕手收一圈缰绳,脚下夹马腹,将略显焦躁的坐骑安抚下来,一回头却朝马车内的人不耐烦道:“三姐姐快收一收眼泪,别哭了!”

    未经□□的少年郎哪儿懂伤心二字?这一嗓子霎时将车内的落泪美人惹得愈发哭得大声。

    往日在姐姐面前乖觉的秦五郎今日也不知怎的就起了反心,一开口便没完没了。

    “沈太师之女,与表兄那是指腹为婚,是永昌伯府三书六礼,中开大门迎娶的正房娘子,三姐姐就算心里再怨再不甘,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锦帘被一只纤纤细手撩开半面,美人停了泣,一双秀目瞪向少年,“那又如何?你到底是秦家的人还是沈家的人?要你来凑在我耳边说?”

    “明明是三姐姐不依不饶,表兄已成亲三载,他若真将你看进眼里,因何迟迟不让你进门?今日沈园大喜,全让三姐姐扫了兴致,弟弟头上顶着一个秦字,也白白被牵扯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秦五郎刚逞完口舌之快,就被车内丢出的杯子砸个正着。

    少年郎捂着痛楚,朝车内闭目养神的妇人告状,“娘!你瞧三姐姐这样儿?表兄怎么会喜欢她?!”

    这火上浇油的功夫恐怕是拜师学过的!

    秦更絮伸手就要去拿别的凶器,下了狠心要砸死自己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弟弟。

    申夫人一掌按住她,脸上怒容毕现,呵斥道:“住手!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吗?”

    逼仄的车内,一阵安静。

    马车滚滚向前,灯笼照在阔木轮上,车轱辘碾过方方正正的石板,将夹在辐条里的光影搅得稀碎。

    “絮儿,为娘给你选了一门亲事,是临川王氏大房的幼子,那孩子我去见过,长得一表人才,为人又谦和有礼,满腹诗文,对明年的春试胸有成竹,是提着灯笼也难找的俊才,你可别再任性妄为。”

    “娘?!”秦更絮半颗泪珠还挂在颊上,眼瞳里都是晶莹的泪光,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女儿绝不会嫁去临川王家,您和父亲死了这条心吧!”

    “那你想嫁去哪儿?永昌伯府吗?”申夫人怒目圆睁,手里的帕子死绞成绳,气血上涌,怒道:“这门婚事也是你姑母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秦更絮哽咽在喉,眸中满是不可置信,泪水簌簌,频频摇头,争辩道:“这就算是姑母的意思,表兄他也不会点头的。”

    申夫人无奈叹气,“元知当然不会点头,他本就无心于你,任你嫁去东西南北,王陈李赵,他也不会追着你。”

    眼看着自己的心尖儿肉一腔痴心错付衷肠,为娘的哪有不心疼的,这些年她明里暗里纵着秦更絮任性,一是觉得女儿年纪小还能等上两年,二是顾元知那等儿郎就算做不成他的正房,若能与之相知相伴也好过汴京许多高门大户的公子哥。

    如此抱着侥幸,一眼三年,她也算看清了,偏偏秦更絮情根深种,泥足深陷,说到底都是她这个做娘的错。

    秦更絮窝在秦大娘子的怀里哭哭卿卿。

    “絮儿,这三年你做了不少出格之事,可万事要以你的名声为重,娘又何尝愿意你嫁去临川?这偌大京城遍地望族,可那些内里污糟不堪的高门大户,是谁也不肯跳的火坑,临川王氏虽如今没落,但家中儿郎个个出息,保不准将来就能一飞冲天,你嫁过去,他们只会敬你,爱你,那才是好日子。”

    秦更絮擦干眼泪,抬头与母亲对视,眼里仍旧不服软,“娘,表兄他从未害过我,我们青梅竹马,你怎知他心里没有我?我未必就输给了沈疏缈。”

    申夫人无奈地摇摇头,搂着爱女抚背,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明眸善睐,巧笑嫣然的容颜,独自喃喃道:“沈大娘子豪情纵意,随性洒脱,可惜年华早逝,也不知这沈小娘子可曾来得及承袭其母半分风姿?”

    更声阵阵,夜深人静,一梦华胥。

    翌日晨雾浓浓,津渡杨柳依依,水波拍岸,耳边风声簌簌。

    沈家的船停在岸边,仆人们将行李都托上船内,来来往往,却不热闹。

    沈太师离京,前来送别之人满满当当的都站在桥边,其中不乏朝中同僚,亲朋好友,门下子弟,连官家都差使了内官前来送行,可谓是极大的排场。

    “沈太师乃文人之表率,曾为太子之师,是官家的左膀右臂,如此风光却上书乞骸骨,一朝离京,恐怕归期遥遥无望。”

    人群中传来唏嘘,沈疏缈目送着行船远去,站在桥边,浅青的衣衫似与杨柳融为一体,她清清浅浅的笑着,抬头向左看,顾元知与沈之谓正与一群同僚攀聊致谢,兄嫂贺时凝与姊妹叙话,逗弄乳母手里抱着的瑜哥儿,一家其乐融融,美满舒心。

    雪巧站在她身后,听见那唏嘘,也不由得唏嘘,“老爷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回宜阳,娘子不担心吗?”

    沈疏缈回过头,看向辽阔的江河湖海,眼睛被风吹得眯了眯,道:“仆从上百,得力的、不得力的、不管得不得力的都伺候着,阿爹是回宜阳老家,又不是去上战场,人一辈子,心里舒心才活得自在,阿爹指不定眼下舒心得不得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风声簌簌将话音吹散,跌在不远处岸边身着绛紫色官袍的男子脚下。

    “难为你一下朝就匆匆赶过来。”沈之谓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今日告假是以未去朝中。

    顾元知微微颔首,语气谦和,“岳父大人丰功茂德,天子平民皆来相送,更何况我这个沈家婿?”

    沈之谓爽朗一笑,看向另一侧桥边的沈疏缈,下巴一抬指着她,问顾元知,“缈缈可有给你添麻烦?”

    顾元知也看向她,想起昨夜她髻上的流苏珠子,摇摇晃晃,甚是活泼,笑道:“娘子持家有道,又有母亲给她撑腰,府中上下井井有条,谈何给我添麻烦?不找我麻烦,我便知足了。”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抬脚往马车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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