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宜嫁娶。
早在亲迎三日前,晏家便送来了花髻、盖头、花扇花粉之类,以表催妆之意,沈家则答以罗花幞头、绿袍靴笏等物,亦与晏书迟从仕相合。待到吉日前一天,沈家便往晏家铺房,将帐幔房奁等等器具,和珠钗服饰这些用品都摆放准备好,留亲信妇人、女使在房中看守,等待迎亲之日的到来。
夜里,裴秀来到飞光阁,将一本小册子交给她。
沈遥早就知道这一晚会收到什么,脸红红地接过这避火图。以前看时只是本着好奇……咳,不是,是求真求知的心情,只觉得新奇又很不好意思。现下再想想,若是把那图上小人换做她和晏书迟……
打住打住,再想下去脑袋就要烧到晕过去了。
裴秀捏捏她发烫的脸颊,笑道:“我们阿遥也是大女郎了。”
沈遥红着脸扑进她怀里:“长多大都是阿娘的女儿。”
“是,阿遥永远都是阿娘和阿爹的小女儿,”裴秀揽住她,笑叹道,“但明日出嫁了,就不止是我们的女儿了。”
“阿遥,再亲近的人,相互之间也难免有摩擦。你和小晏都是明事理的人,但人对亲密之人总是任性,日后若你们起了冲突,要小心不钻牛角尖,彼此都平静下来,好好说话解决问题,才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不过,不论如何都有我们在,这里是你永远的家。”她说。
沈遥抬头看她,裴秀温柔的眉眼里藏着许许黯色。她知道她一直不曾放下对李迢的担忧,这个家中没有人放下,但谁都不曾再将它说出口过。
“是,阿娘,”她认真道,“我会好好过日子,也绝不会叫自己受委屈的。”
婚礼诸事繁琐,沈遥感觉自己只躺下睡了没多久,就又被唤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坐在妆台前,由着女使和喜娘轻手轻脚地在脸上摆弄,换上青色的礼服。直到外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喧声,才终于醒过神来。
“观礼的宾客到了。”裴秀笑道,起身出了屋子迎接。
沈家族人多数都在信州老家,不便跋涉,去年接了定亲的消息后便定了几人准备着上京,前两日已到了。裴家则在汴京,能来观礼的人更多些,沈遥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语声,忽感到有人轻声进了屋中。
她等着女使在髻上簪好最后一支珠钗,转头去看,崔道蔚正站在屏风旁,笑着看她。
“蔚娘。”她唤了一声,伸出手来。崔道蔚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
她原本不愿来,顾忌着自己和离的经历,只打算添妆时看一眼便好。但沈遥死活缠着她,巴巴地说“阿迢不来你也不来,就只放我一个人么?”。
崔道蔚已知晓李迢的存在以及那些前因后果,又心疼又好气,明知道她是在扮可怜,还是心软了答应下来。
罢了,这些年沈遥交心的人就没几个,便是有裴家沈家那些女郎来观礼,也只是添了热闹,哪里有她亲自来的好。
她握着沈遥的手,四处望了一眼:“都安置好了?”
“好像是吧。”沈遥不在意道,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崔道蔚看她这副万事不管的模样,失笑道:“阿遥,你就没点紧张?”
“紧张,紧张什……”沈遥话到一半,外间忽传来乐器鼓吹之声,听着像是在不远处,裴家女郎探头进来,笑道:“新人到街角了!”剩下那未出口的半个字就秃噜了一下,立马没了声。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僵了脸,微微睁大眼睛,带了点无措地去看崔道蔚。
她今日难得盛妆,远山长眉,朱色点唇,花钿点在两颊,更显出肤如凝脂,面晕微红。明月珰坠在耳边,珠钗半隐乌发,长长的步摇垂下来,微微一动,恍如洒金落翠一般。
就这样还说不紧张呢。崔道蔚心中暗笑,轻道:“阿遥,他来接你了。”
沈遥白皙的脸上更透出一层薄红,眼波微动,半晌,小声地应了一声。
两家亲朋女郎都随着裴秀迈进屋里来,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室。崔道蔚动了动,正想起身到一旁去,手上却忽而一紧,她转头去看,沈遥正乖巧地应着一位妇人的话,偷偷抛来一个可怜的眼神。
她没了办法,又坐回去,继续留在沈遥身旁。
乐声越来越近,到了外间,终于停歇下来,接着便是哄闹声,是沈家在与迎亲众人分酒、散花红、发利市钱,还有给新人拦路。沈裴两家既有文又有武,关卡千奇百怪,不过都是闹喜,想来也不会太刁难人。
果然,不多时人群便簇拥着到了院外。几节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完,喧闹人声中,沈遥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清朗,含着明亮的笑意,传进耳中时,却又带得心间一片酥麻。
沈遥听着晏书迟在起哄声中一首接一首地作诗,半点不带犹豫的,简直要比她从前听过的所有催妆诗都还多了。崔道蔚靠过来,带着笑小声道:“原来小晏郎君这样会作快诗。”
沈遥面上一热。
催妆诗和却扇诗肯定都是有提前准备的,但谁准备也不会准备这么多首。晏书迟作到最后,她也听得出来,完全就是即兴而成,还越作越好了。
至于这么高涨的兴头哪来的……
她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正好外间乐声又起,克择官声音响起,便是到该准备出阁的时辰了。
屋中人都收了声音,沈遥站起身来,再整理了裙衫,以团扇遮面,在女使的指引下,缓缓走进中堂。
宾客也一齐来到中堂。沈未和裴秀坐在上首,由赞者斟酒到了席前,沈遥掩袖饮下,二人再叮嘱一二,便迎晏书迟入堂中。
沈遥站在裴秀身侧,看着晏书迟一身红袍进到屋中,先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一贯是干净清爽的气质,此刻难得红衣上身,竟也更显得目似点漆,面如冠玉,眉眼含笑的样子,恍如春溪破冰。沈遥和他对视一眼,垂下眼去,突然庆幸自己还有个团扇,可以挡住翘起的唇角。
晏书迟置雁于地,拜过沈家双亲,侍者便引着两位新人,宾客一同随行,到了停在正门的车前。
门外乐官、行郎、茶酒司簇拥着,还有许多闻声来凑热闹的路人,见到新人出来,都喝彩哄闹起来。晏书迟掀起帘来,沈遥倚着女使,登上车前再回头望去,见沈未和裴秀站在门外,隔着喧闹的人群,也在一瞬不瞬地看过来。
今日大喜,他们都穿了正服,面上也含着笑意,但看过来的眼中,却满是浓浓的不舍。
沈遥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晏书迟伸手轻轻扶她一下,她抬眼见他眼中的关切,轻眨了眨眼,忍下泪意,朝他微微笑了一笑。
登上婚车,长长的一行队伍便缓缓动了起来。晏书迟骑马在前,克择官执着花,向路边人群发利市,撒五谷豆钱彩果,沿路满是热闹声响,一直到了晏家。
踏青毡花席,跨马鞍,坐富贵礼,闹利市缴门。拜过家神家庙,再拜晏家双亲尊长,便执着同心结,回到了房中。
夫妻交拜礼之后,便至却扇。晏书迟含笑念了一首又一首,沈遥被他那双眼睛看得受不住,终于在又一首念完时,将团扇缓缓放下。
她垂着眼,不敢去看晏书迟,只感到他站在她身前,像是一时顿住,礼官唱声响起,才如梦初醒般,接过女使递来的合卺酒,和她一起坐在撒了杂果金银彩钱的床上。
沈遥接过酒盏,顺着盏底以红绿丝线绾着的同心结,微微抬了抬眼,看向相连另一头的晏书迟。
晏书迟也在看她,见她看来,眼中笑意更深。沈遥这次不想再避开眼了,硬撑着和他相视着喝尽了合卺酒,直到将酒盏一仰一覆地抛在床下,还感到脸上下不去的热意。
礼官再唱,喜娘笑着上前来,各自剪下沈遥与晏书迟一缕头发,绾成同心结,小心地收入香囊之中。
“白首成约,百年好合。”她笑道,和周围人再念了几句吉祥话,便和礼官一同退出房外。
屋中一下子只剩他们二人,沈遥绷了一天,终于有机会放松下来,还是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小声问:“怎么都出去了?”
新人合卺结发之后,还需再换妆,一同出到礼筵,行参谢之礼,与亲朋庆贺。虽然只是稍微更换衣物妆饰,并没有太大变动,但这一身的珠翠,没有女使,她怎么办?
晏书迟的语声里都带着笑:“这是请掩帐,再过一会儿,她们便进来了。”
他坐在她身旁,侧过身来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沈遥想起他今天一天都在笑,像笑不够一样,也不知哪里有这么多好笑。
她一面嘀咕,一面唇角也止不住地弯了起来,轻道:“看什么?”
“看你。”晏书迟不假思索道,认真地看着她,伸出手来,避过她发上珠翠,小心地将她环进怀中。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像跋涉千里,终于拥住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阿遥,我们一定会百年白首。”他说。
沈遥靠在他怀中,听见那胸膛中沉稳的心跳,也轻轻地、郑重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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