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在农庄停了几日,直到沈逢醒转,才启程向汴京慢行而去。

    沈逢伤势骇人,但精神却恢复极快,不消几日,人便清醒过来,只是为免伤口崩开,仍需躺在榻上静养。

    李迢情势却不乐观。她从被救回的那一日起便起了烧,反反复复,总陷在昏沉中,人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沈遥哪怕不通医理也能看出,再这样烧下去,便要大伤了。

    等到现在,虽仍不好轻动,但沈未还是拍了板,一行人踏上回转汴京之路。

    此时此刻,只能寄希望于汴京中医馆林立,能有一人可以挽救李迢性命。

    “阿兄,你为什么会和李娘子出现在一处,还受了伤?”沈遥问。

    他们正坐在辚辚前行的车驾中,为行驶平稳,拉车的由马换成了牛,一步一步,缓慢地向着汴京行去。

    李迢在另一驾车上,车中只有他们两人,沈逢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笑了笑,道:“我从延安府回来,到洛阳附近时忽然收到命令,叫我与一名江湖客汇合,同路回汴京。”

    沈遥道:“这个江湖客……就是李娘子?”

    “是,但我一开始并未认出她,”沈逢颔首,沉默片刻,方续道,“我们同行到巩县临近的一处山谷时,却突然遇袭,来者有百余人之多,围攻之下,我受伤昏迷,再醒来时便见到你们了。”

    这一段话中暗藏的意味极多,但沈遥听完,心底却先下意识一松。

    还好,还好这一次的变故,不是因她当日向沈逢隐瞒李娘子之事造成的。

    ……这段时日以来,除却忧心两人伤势,她一直在心中隐隐约约地担心,会是她曾经一个不经意的决定,导致了今日这样的险境。

    还好,事情不是如此。

    她还有些怔愣,车帘却忽地一掀,沈未登了上来,坐进车中,朝沈逢道:“你说收到上峰的命令,是否确实?”

    沈逢道:“确实,那位传令官我还曾在军中见过,不会有错。”

    沈未便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传令时不曾明说她的名姓?”

    “不曾,只说是一名佩剑鞍马的江湖客。”

    沈遥在一旁听他们一问一答,慢慢也听出些端倪来。

    李迢与沈逢的这场会面,应当是有朝廷中人从中推手,而他们所受的袭击,则是来自江湖的势力——更准确来说,这是一场针对李迢的袭击,而沈逢,则是阴差阳错地被卷入其中。

    那位朝廷中人为何会突然插手沈李两家之事,又是何人有此深仇大恨,一定要置李迢于死地?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是李迢牵连到了沈逢,陷他入如此险境。

    她自己尚且因一个猜测而不安自责,将心比心,若李迢也挂心沈家,那她……又会怎样想呢?

    她又想起了榻上那张苍白的面庞。

    沈遥看向沈未。男人坐在车中,沉声同沈逢说着话,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而沈逢也一如往常,简练应答。但她却能看出他们眉间的凝重和偶尔的失神。

    她暗叹一声,抬眼看向车窗之外,缓慢向后退去的远山。

    只望到了汴京,一切都能够好起来。

    到了汴京,事情却并没有能好转。

    他们请遍了能请到的所有医师,甚至连宫中因重臣之子遇袭、特遣来探望的御医,都找了个由头让他一观李迢的情形,最后都只得到一声叹息。

    但凭天意了。他们说。

    沈未越发沉默,裴秀往返于李迢和沈逢的寝阁之间,只在长子面前含笑宽慰,去到摇光阁时,却止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沈遥陪在她身边,也几乎要绝望了。

    有人登上了沈家的门,他说,他是李迢的朋友。

    顾时。沈遥听过他的名字,江湖中无人不晓的长风剑,在李迢雪恨的那一封信报中,他正是同她一起去了荆门、又力请玉泉寺减轻惩戒之人。

    他说他要见她,而天意到底不曾留恨。

    李迢撑了过来。

    “……是,阿迢确实已经醒过来了,但这两天昏沉的时候还是多。大夫说,只要好好进补,慢慢便会好起来的。”裴秀含着笑,不厌其烦地又一次答道。

    而沈逢反复确认了此事,才终于放下心来,又马上要起身:“那我去看看她。”

    裴秀连忙去按他:“你自己都有伤,乱动什么?我们也都还未去见她呢。”

    “是呀阿兄,”沈遥道,“李娘子才刚好一点,哪有精神见人?”

    沈逢犹豫着点点头,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那阿遥,你就帮我多看……”

    话到一半,却忽然卡了壳,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沈遥:?

    当初医师检查的时候也没说脑袋上有伤啊?

    她疑惑地和裴秀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问:“阿兄,你没事吧?”

    沈逢木着脸,缓缓地转过眼来,看样子和七魂出窍也差不多了:“阿遥,你、你说李娘子……你是怎么知道……”

    沈遥:……

    李娘子李娘子地叫了这么多天了,她没反应过来,原来沈逢脑袋也没转过弯来呢?

    “就在你外放后不久。”她平声说。

    沈逢:……

    敢情都有一年了,瞒得好苦啊!

    “……阿遥,你是生我的气吗?”他气短道。

    沈遥一愣,见沈逢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巴巴看着她,忍不住一笑。

    最开始,她缠着沈未,不让他告知沈逢此事时,确实有几分赌气的心理在。说到底,突然知道他们心中牵挂,就算她找了许多理由开解自己,又去了解李娘子本人,心里也总有点介怀,给沈逢安排这个“惊喜”吓唬吓唬他,也是想出一下这口气。

    但谁都没能想到,真正见到面时,是这样的情形。

    当日之事,沈逢只是一笔带过,并不曾细说,但其中种种,她却能猜出一些。

    生死关头,李迢将所有的药都用在了沈逢身上,哪怕这会将自己推入鬼门关。

    无论李迢是什么身份,过往又是如何纠葛,至少在她的心中,是将沈家放在重要之位,希望他们能安好顺遂的。

    她们都一样,怀抱着相同的心愿,那这就足够了。

    能同她做一家人,是一件好事。

    从沈逢屋中出来,裴秀沉默片刻,也犹豫着道:“阿遥……这件事,真的不要紧么?”

    唉,不管怎么保证,他们还是在担心啊。沈遥鼓鼓气,幽怨道:“你们都不相信我的吗?”

    裴秀被她浮夸的语气逗乐,失笑道:“相信,当然相信。”

    “既然相信,那就看我的吧,”沈遥自信满满地说,“我要第一个去见李娘子。”

    说第一个就第一个,等收到李迢精神好转、人也醒着的消息后,沈遥便梳妆整理,径直去了摇光阁。

    遣人通传之后,不消片刻,女使便回转出来,请她进去。

    沈遥抚一抚裙摆,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屋中。

    屋内仍是她熟悉的处处布置,只不过此刻药香缭绕,窗扇半展。她抬头看去,早春明媚的天光之下,少女倚靠在引枕上,也转眼望了过来。

    恍惚一眼,却已不再隔着十二年前的风雪。

    沈遥微微一笑,向她走近。

    于李迢来说,沈家这些年的默默关注、相邀寿宴的种种细节,都是一概不知,说清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便花了不少时间。

    大伤初愈,她尚浑身无力,需在榻上休养,只能用引枕支起身来说话。但即便如此,她的神色仍很认真,双眼专注地看过来。

    沈遥一面说,一面也暗暗地看她。

    分明出生才相隔一日,李迢却浑然便有年长者的气势。不是面容的缘故,她的眉目,即便是沈遥看惯了美人,也要赞一句好看。这气势源自一种沉静。

    沉如秋水深潭,静若松间明月,看着她,心中便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果然这样的人,才能耐得住十二年的磨练与筹谋,最终为李家雪恨。

    她说完这些,看着李迢从惊讶到怔愣,再到悲欣交集,最后平复下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想要为当年之事向她道歉。

    道什么歉呢?

    沈遥看着她,少女病中的面容苍白,却仍然有一股生气。她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并不多,她只能在某个瞬间,某个角度,恍惚地看见曾经的影像。

    她与她相处的最后那段时日,是即便午夜梦回,也不敢轻易触碰的过往。

    若要说道歉,她与李迢,不过都是这出调换的受害者,即便说什么父债子偿,李迢为上一辈人所背负的,也已经足够多了。

    而亲手造成这一切的人,她也从来无法去责怪。

    这一场错位没有赢家,所有人都在其中拉扯,直到精疲力尽也无法放下。

    她笑了笑,对上李迢的双眼,认真道:“李娘子,我们两家既已如此,那便不要再勉强自己分开了。”

    “我们便做一家人罢。”她说。

    李迢眼睫微微一颤,怔怔地看了过来。

    “我……可以吗?”许久,她犹豫地,小心地问。

    那话中有那么多的小心翼翼,不敢相信,就像她也曾无数次地在心中,浮光掠影一般地想起,却连问一问自己都不敢。

    她可以和那个人做一家人么?

    “可以的。”她笑着,笃定地说。说给李迢听,也说给那个,长久在岁月中祈望的自己听。

    从今以后,我们就做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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