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时间过去。

    两盏茶时间过去。

    沈遥终于坐不住了,朝呆呆坐着的晏书迟道:“方才是我说错话,其实《探疑录》里不说感情线,写人心还是有不错的,比如那个,那个……”

    她支吾了半天,看晏书迟快比亭外的秋叶还萧瑟了,终于急中生智,抚掌道:“那个‘茶坊’!这个案子单从亡者的角度,完全无法推出凶者的动机,这个不是设置得很好嘛。”

    “茶坊”一案,写的是一个因内心阴影产生扭曲、杀害数位独行女郎的凶者。最后揭开真相,凶者的一番自白也相当震撼,叫人毛骨悚然,她看时都忍不住拍案叫绝,反复回味了好几遍,才继续看下去。

    若不是看了这个案子,她当时也不会笃定白雪歌就是女郎,还主动去信约人一见了。

    谁想事情发展完全不如当初预想,如今都和晏书迟在一张桌子上弹琴写诗了。她唏嘘一阵,好奇道:“你当时是怎么想到这个案子的?”

    晏书迟脸僵了一僵。

    沈遥:……

    不对,这人怎么好像……在她说起这个案子的时候,就有点不大对劲了?

    一阵秋风把亭外枫树的落叶吹了进来。

    另一阵秋风又把落叶吹了出去。

    晏书迟终于也坐不住了,他动动身子,视线乱飘,就是不对上沈遥灼灼的目光。

    “这个……这个案子……”他支支吾吾地说。

    “嗯嗯。”沈遥点点头,仍旧直直看过去。

    他也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没顶住,小声说:“我是在清都茶坊想到的。”

    他说得又快又含糊,沈遥没听清,一愣:“什么?”

    晏书迟瞅她一眼,略提了提声音:“就是,就是那天,你我在清都茶坊门前碰见那次……”

    沈遥:……

    自己被当成凶杀案话本的灵感来源,还反将这案子认作笔者是女郎的证据——

    这是哪个三流话本的情节?搁相国寺打野呵都没人听!

    沈遥心里一串又一串地冒出话来,面上倒一时忘了答话,只沉默地坐着。

    晏书迟被她的沉默弄得越发坐立难安,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拿你的事做原型,是我不对,我绝没有要说你不好的意思……”

    “嗯?”沈遥回过神来,听清他的话,摆手不在意道:“没事,我还拿我们书院的林直讲和魏知院的故事写过话本呢。”

    晏书迟:?

    他一愣,疑惑道:“你们书院的直讲,我记得年岁都在五六十往上罢?和魏知院的事情是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哪里有这两个人物的对手戏了?”

    他一面说,一面就开始回想《酆都遗事》里的情节,把男角捋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相符的人来,就听沈遥道:“直接写肯定会露馅嘛,所以我把直讲变年轻了,然后——”她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然后把魏知院改成了女郎。”

    晏书迟:……

    他要不要告诉他父亲,他在审刑院的那位性烈如火、眼不着砂的同事,魏知院,就是《酆都遗事》里明艳张扬的妖女,红酥手的原型?

    两人心情复杂地对坐良久,晏书迟才回过神来,又拿起曲词,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了起来。

    这种事情,还是内部交流一下就好,不用多说,反正彼此都知道写话本是个什么情形……

    他心里还想着魏知院与红酥手呢,就听沈遥问:“《落九天》的曲子,是不是只差三首了?”

    “是,”他一下转移了注意,点头道,“我已经全部写出来了。”

    沈遥吃了一惊:“这么快?”

    晏书迟被沈遥的反应满足到了,矜持地一颔首,理理袖子,含而不露、谦虚低调地说:“灵光来了,就写得快些。”

    那可不写得快么,废寝忘食地,他可是连武举游街都没看上。

    沈遥眨眨眼,见晏书迟尾巴都快摇得飞起来了,一撇嘴,只道:“那待会儿你弹弹新曲子罢,等写完这三首曲词,我的事也结束了。”

    晏书迟一愣:“那往后你就不来别庄了?”

    这段时日两人书信往来频频,隔三岔五地还得见一面,全副心神都系在台戏之上,过得是不知日月。但如今台戏需要他们的部分完成了,那就是说……他们就该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

    唉,一时怎么还有点不习惯了。

    他心头才刚浮上怅然,就听沈遥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我还得过来看看台戏的效果呢,有问题也好及时改了。”

    是了,台戏还未完成呢,摊子是撂不下的。晏书迟豁然开朗,点头道:“是该来盯着看看情况。”

    台戏负责的事情了结,沈遥便一下子清闲起来,又过上了日日进学,偶尔翘课,闲时翻话本子看,再想想《酆都遗事》新故事的逍遥日子来。

    崔道蔚也开始闲了些许。她原本不仅是《离骚》的成员,更身兼她那一斋的斋长,素来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不过她明年便要结业,算算时间也只剩小半年,便慢慢开始移交一些《离骚》的事情出去,带着学妹们熟悉一二。

    闲下来了自然得放松一下。去清都茶坊听听说话,再赶着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上书铺淘换淘换话本,日子过得快活得很。

    一段时日下来,崔道蔚先觉出奇怪了:“你怎么还没开始写《酆都遗事》呢?”

    从前沈遥动笔总是很勤快,一个故事结束,不用休息多久,便又开始着手下一个。这次为了台戏耽搁这许久,终于结束了,她竟还没听过她兴致勃勃地说新故事的构思。

    沈遥正剥着葡萄,侧耳听台上戴进士说话。她们照旧在沈遥最爱的一楼雅间,清都的雅间一向颇有雅意,且不说屋中挂着的名家字画,连花木也都照应着时节来换,错落有致。

    雅间的窗扉也做得别出心裁。那扇窗推开的角度,叫雅间里的人可以看见一楼正中平台上的说话,大堂里坐着的散客却看不见雅间里的情形,在一片喧闹中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安静天地。

    今日戴进士说的是史话,讲前朝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的故事。正说到险处,沈遥捏着葡萄,一直到那李娘子大破敌军,才松了口气,想起手上的东西来。

    听见崔道蔚的话,她道:“不急,我还没想好下个故事怎么写呢。”

    “这都没想好?”崔道蔚这下是真的惊讶了,直起身,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

    沈遥给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崔道蔚沉重地说:“阿遥,你是不是和那晏三郎呆久了……也开始向他学了啊?”

    沈遥:……

    有话可以直接说,不要有事没事就带上那个人!

    她哼道:“学学不好吗,这叫慢工出细活。”顿了顿,又反应过来:“不对,谁要跟他学了!”

    怎么能平白矮他一头,要学也是晏书迟跟她学。

    “随便你怎么说,”崔道蔚好笑道,“我就是提醒提醒,不要明日复明日的,万一拖久了就再也懒得动笔了,是吧?”

    被崔道蔚一提醒,沈遥到底紧张了许多。又一日休沐到别院看过台戏排演的进度后,便到了常去的小亭,颇有紧迫感地……继续看起了话本。

    晏书迟也来了,国子学课业不轻松,他前段时间忙着台戏,到底落下了些许,便是休沐也带着策论和经义来做。

    他进到亭中放下书卷,就见沈遥靠在围栏上,正捧着本书看着,那封皮他还认得,不久前也看过:“这是……《九丘》?”

    “嗯。”沈遥正看得不太痛快,又是被这话本的情节辣到眼睛,又在心里想着崔道蔚的话,琢磨着是不是真的该快点定下新书的内容来。“你看过?”

    话出口,对面的人一时没应声,她抬眼望去,就见晏书迟皱着眉,面庞都微微纠结了起来,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看过,越到后面越莫名其妙。”

    “什么?”沈遥差点没跳起来,憋了一肚子的话冒了出来:“我以为这个开头已经很莫名其妙了,后面还能更莫名其妙?”

    “这个周娘子,第一次出场给邓三郎撞见,竟然是在湖里沐浴——湖里!外头的水,谁知道有多脏,周娘子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跑到湖里沐浴!”

    晏书迟给她勾起看书时的痛苦回忆,不由痛心疾首地点头:“而且还是在十月,冷水沐浴多伤身,周娘子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这还不算,”他道,“后来周娘子知道邓三郎见过她沐浴的模样,竟然就自暴自弃,觉得自己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就卖身到歌馆了。”

    “就因为这个,她自己跑去了歌馆!”他怒道。

    沈遥目瞪口呆,片刻后终于勉强回过神来,一锤围栏,也怒道:“什么玩意儿,书铺还敢跟我说是今年上半年最好卖的话本!”

    “我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晏书迟道,“那黑心书铺肯定收了钱,睁眼说瞎话!”

    他们对视一眼,头一次有志一同、同仇敌忾地达成了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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