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外间忽站来一个仆从,晏文回抬头看了一眼,起身出了屋。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沈遥皱着眉又看了一遍画像,想到台戏的窘况,不由好大一声叹气。
她长吁短叹,晏书迟看着纸上写好的选角,摇头道:“想不到你眼光还挺高。”
“我天天照镜子,眼光当然高了。”沈遥大言不惭。
晏书迟:……
沈遥又道:“再说,就是不照镜子,整日里看着我阿爹阿娘阿兄,也尽够了。”
“……”晏书迟平声道:“听说你兄长这次得中三元,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沈遥笑眯眯道,“没想到你也关注武举了。唉,不过是三年出一次的状元,虽说还是本朝头一位武三元——一切还得看日后嘛。”
晏书迟:……
刚刚是谁特意在“阿兄”两字重音的?再说,沈逢那日的阵仗,全汴京城都轰动了,谁不知武三元俊朗非凡又兼前途无量,是汴京城中少女新鲜出炉的梦中佳婿?
这人谦虚得尾巴都翘起来了。
不过三元也好一甲也好,于他都不过无关紧要之事。他人如何他不甚在意,轮到自己,也没什么考取头名的雄心壮志,能考上挺好,考不上也无所谓。
那边沈遥炫耀了一通哥哥,神清气爽,又把话题拉回来:“况且少昊叫那些个瘦瘦弱弱的人来演,这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晏书迟心有戚戚地点头,又反应过来:“按你这个要求,先照着脸挑出来,再教人唱曲,都要快些。”
闻言,沈遥却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会。“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她说。
晏书迟:……
怎么感觉好像给他哥挖了好大一个坑。
想想竟还有点开心。
可惜坑哥之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因为下一刻晏文回便转回了屋子,身后还领着一个头戴幕篱,身姿绰约的娘子。
这是又来一个?他们疑惑地相视一眼,还未发问,晏文回已先道:“这位是易夕易行首。”
易夕!
饶是沈遥一向对歌伎不太了解,也听过这位易娘子的鼎鼎大名。她才华横溢,洞晓音律,与许多名士才子都传有唱和之作,所作翰墨更是文人雅士争相收藏之物。这些年来她虽已深居简出,逐渐淡出世人眼中,但每有诗文流出,都引来一片称赞。
崔道蔚尤善书墨,提起她时,都赞过一句笔力健劲。
只是这样一个人物,如何会主动来此?
他们在最初检点人选时,并没有见到易夕的画像。对于这样一个闻名遐迩的歌伎,本也没有抱着她会来参加台戏的希望。
易娘子亭亭站定,素手拨开幕篱垂下的纱罗,一双眼望了过来。
她已年届四十,但这一眼之下的风神,仍叫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屋中静了片刻,晏书迟先打破了沉默:“未知易行首来,有失远迎。”
“是我冒犯了才是。”易娘子淡淡笑道,在桌边坐下。她将纱罗一角拨到幕篱上,露出一整张脸来:“我听到消息,怀文书坊的台戏要在今日面见人选,便贸然前来。未投拜帖,还望诸位见谅。”
“易行首来,是我们的荣幸,”沈遥道,“行首说,是听到台戏的消息……”
“正是,”易娘子道,“我想向台戏选角推介一人。”
原来是来推荐人选的。
能让易娘子亲自来推荐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他们都提起兴趣来,便听易娘子道:“此人曾经随军,为军乐乐师,这些年已退下来,偶尔在教坊司忙时搭手,是乐理精深之人。”
晏文回听到此处,心中不由赞叹一声。
以易娘子这样的地位,不仅注意到尚在筹备之中、还未展露影响力的台戏,更能一眼看出他们的窘况,当机立断推介男角人选,实在是目光深远。
教坊司是宫中设立,教习歌舞乐曲之所,专以在庆典和宴席上演奏乐曲的,向来收纳有数目庞大的乐谱,还聚集了众多技艺高深的乐师。能被教坊司请去帮忙,此人于乐理上的造诣自然不差。
而他同时又是军乐出身,气质自然同京中这等唱惯了软红香土之曲的乐师又有不同。
不愧是易行首,何等毒辣的眼光。
那边沈遥已道:“还请行首代为引见。”
易娘子微微一笑。她并不是美得多么勾魂摄魄,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叫人难以轻易拒绝的气质。
她道:“不急,我还有一事不曾与你们说。”
“这位郎君当年从军中退下来,实是事出有因,”她说,“战场上常需军乐号整阵列,他正是在一次战中,不幸被伤到了左手,这才回到了京中。”
左手有伤?沈遥正待相问,易娘子已接道:“不过手上并无缺损,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能动作的幅度要小些,也不能再奏双手乐了。”
竟还有这一节,那又需再考虑一二了。
见她沉吟,易娘子便道:“我来之前,已送信叫这位郎君帮我送件披风来,算算时间也应到了。待会你们可以一看他手上的情况,若觉得无碍,便让他来唱一段,若不合适,只当他就是来送披风的。”
原来推荐之事还不曾与那人说。这乐师回到京中,只偶尔在教坊司帮忙,想来也是因着手伤,不能正式任职。不轻易与人希望,易娘子这一系列安排思虑周到,也是十分尽心了。
沈遥便颔首笑道:“那我们便等……”
“封郎君,他姓封。”易娘子笑道。
沈遥点点头,就听外间仆从通报:“娘子,有位封郎君求见,说是易娘子的信叫他来的。”
“请进。”她道。
过了片刻,一串脚步声响起,进了屋中,一路往屏风而来。听着倒很沉稳,沈遥想,果然是在军中待过的人。
很快,那人便绕过了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
身形高大,面目端正,长眉之下,是一双沉着的眼。
他进到里间,见着屋内这许多人,面色却不动,只颔首示意一下,像是毫不在意般,取过拢在臂弯里的披风,朝易夕道:“易行首,你的披风。”
易娘子站起身来,接过披风,笑道:“麻烦你了。”他便摇摇头。
沈遥在一旁瞧着,见这位封郎君双手看着无恙,但行动间果然更依仗右手,左手一直垂在身侧,偶有动作,也不会抬离身躯太远,便知易娘子所言非虚。
台戏选角主要看唱功,再辅以一些动作。这次的台本里也没有什么武斗的情节,若上台时多给他安排右侧朝外的站位,影响倒也不大。
她看一眼一旁的两人,晏书迟没什么反对的神色,晏文回也早说了选角由她全权决定,便笑道:“请问是封郎君吗?”
封郎君转过脸来,应了一声,面上浮起一丝疑惑。
沈遥道:“封郎君,我听易娘子说你乐理精深,有一件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试过封郎君的唱功,定下少昊的选角,主要角色便都确定了下来。剩下的一些小角以及与台戏成员沟通联络的事,就都交给晏文回处理了。
晏书迟已经起身去抱他的琴,沈遥也开始收拾面前的纸张,正想着她带来的那几首曲词,就听易娘子道:“这位娘子,我对此处不太熟悉,能请娘子给我指一指路么?”
她?沈遥疑惑地眨一下眼,那边易娘子已站起身来,亭亭立在那处。她幕篱的纱罗又放了下来,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那一双眼望过来,水波也似。她下意识便道:“好的。”
答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沈遥微窘地耸耸鼻子,站起身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晏书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眼中的意思很明显:色迷心窍。
她微瞪回去:要你多管!
晏书迟便小小地一耸肩,露出个不诚心的认输眼神,又摆弄他的琴去了。
这个讨厌鬼。沈遥一扭头,朝易娘子得体地笑道:“行首请。”便一道出了门。
易娘子来时是晏文回引的路,出来却请了沈遥,明显是有话要说。沈遥却想不明白这位行首对她要说什么,便只领着路,默默地走着。
定了选角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封郎君便同台戏的其他成员一起先留在了别庄。沈遥和易娘子走在庄子的小道上,身后远远地跟着女使,路上只有她们两人。
道旁是火红的枫树,深秋的风迎面吹来,凌凌的凉意。易娘子道:“娘子……”
“沈遥。”她道。
纱罗后的身影微动了动,易娘子笑道:“好的,沈娘子。”顿了顿,又道:“沈娘子是台戏的筹备人?”
沈遥奇道:“行首缘何这样问?”
“方才决定台戏人选时,我看晏坊主并不干涉,一旁的小郎君也不曾言语,沈娘子便能一口定下,想来在台戏的地位不俗。”易娘子道。
她声音轻缓,不疾不徐,话里的意思却犀利又笃定。沈遥摸摸鼻子,含糊道:“不过是能决定一点台戏的人选,算不得筹备人。”
“如此,”易娘子并不在意,只道,“那沈娘子也与台戏渊源颇深了。我有一言,想冒昧同沈娘子说。”
来了。沈遥眨眨眼,道:“行首请讲。”
“我忝颜相求,台戏此事,希望怀文书坊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易娘子道。
她这话身段放得极低。易娘子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歌伎,当年在汴京城声势最盛时,便是王孙侯爵,千金也难见佳人一面。甚至还有传闻,若非先帝当时已至晚年,只镇日求佛问道,定也是要做一回入幕之宾的。
沈遥吓了一跳,忙道:“行首缘何这样说?”
便听易娘子问:“沈娘子缘何唤我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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