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迟于音律上的功力,听了这三首曲子,沈遥是体会出来了。清都茶坊里晏文回说“颇擅音律”,当时只道是夸口,谁想原是谦辞。
至少作为台戏的曲子,是绰绰有余了。
她依瓢画葫芦,学着晏书迟的调子唱了一通,原本以为自己记忆超群,区区一首小调不在话下,谁想竟栽在节奏上。
节奏……节奏啊!!
沈遥心中抓狂,面上淡然,沉着地说:“是吗,我没太注意。”
晏书迟狐疑地看她,沈遥被他的目光盯得坐立难安,正要打岔时,晏书迟开口了。
“沈娘子,”他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沉沉地说,“一开始,我邀你一同奏乐时,你为何拒绝了?”
“……”沈遥道:“你叫我奏,我就要奏吗?这里除了你的琴,哪里还有别的乐器,况且就是有,我便一定要会吗?再说了,若我也跟着奏了,那怎么去考虑词句呢?”
她一串问题抛出来,晏书迟却神色不变,只哦了一声,也不答她的话,又接着道:“那后来要我先唱一次曲你才唱,还有最初议事时,你拒绝先词后曲,也都是各有缘故,只是巧合了。”
沈遥闻言,正要说话,晏书迟便截道:“只不过——为什么这几次事情发生的时候,沈娘子你都神色飘忽,刚刚反问了这么多问题,却连视线都不看过来呢?”
他一锤定音:“沈娘子,你于音律上,实则有些困难罢?”
沈遥:……
她说怎么越听越熟悉,这段话不就跟安提刑揭开真相的流程差不多么。
《探疑录》写多了,也把自己当成洞幽烛微的大青天啦?
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是是,我对音律只通了六窍。”
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书院里同窗都知道,只是总觉得若叫晏书迟晓得了,这人肯定更加得意。
晏书迟一愣,被她这个白眼翻回神来,马上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入戏的咄咄逼人,下意识道歉:“对不住,沈娘子,我不是有意……”
话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沈遥话中的意思,嘴角便忍不住一提,连着刚刚歉意的神情,整张脸纠结起来。
沈遥:……
所以她早就说不能叫晏书迟知道这件事了!
好歹晏书迟还有点理智,没笑出声来,只一脸的笑却收不住,忍得很是辛苦。
沈遥忿忿盯着他,脑中还在不自觉地想着他方才揭露她的一席话,想着想着,忽而灵光一现。
“晏郎君,”她慢吞吞地说,“你说我每次遇到音律相关的事,都神色飘忽……”
晏书迟不明所以,但仍敏锐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不由挺直了腰,如临大敌地看过来。
沈遥看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那我上次邀你下棋时,你缘何也突然神色飘忽,慌里慌张呢?”
她说完,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就见晏书迟面庞空白了一瞬,接着浑身都僵了。
沈遥:……
真的给她猜中了啊?
她愣了两秒,猛地别过脸去,扑哧漏出一声笑。
“……”晏书迟僵着脸,垂死挣扎道:“那是因为我那日家中有事,心神不宁方才如此。”
呵,这番说辞,安提刑有个形容,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你今日应该不会这么巧也有事吧?”她悠悠地说:“这下我们有时间下两盘了,不当真,就放松一下。”
晏书迟:……
他就知道沈遥这人难办得很!
“要我下棋,”他嘴硬道,“你先弹首曲子来。”
沈遥哼道:“我可以弹,就怕你不敢听。”
晏书迟:“五音不全!”
沈遥:“臭棋篓子!”
互瞪一眼,哼地别过脸去,认真观察起亭外花花草草来。
静了片刻,晏书迟忽道:“我这段时间,御课上得很认真。”
沈遥一挑眉,就见晏书迟转过脸来,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这次考课,御得了优等。”
沈遥:“……那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下盘稳健啊?”
晏书迟回去有没有继续发奋图强练习骑射,沈遥不知道,她只晓得他作曲子是更发奋图强了,寄乐谱的速度甚至比之前还快上一些。
这人都不用操心科考的吗?国子学这么松懈?她一面嘀咕,一面书院家里两头跑,叫崔道蔚和裴秀连着给她弹曲子,也飞快地寄了词回去,接着又是一轮讨论修改。
一来一回间,时间走到了九月,过了重阳,便是武举了。
武举也同科考一般,有解试、省试、殿试三场。沈逢已过了解试和省试,都拿了头名,汴京城里早掀起过一轮热议,都说沈郎君年少有为,有其父风范。
沈遥给他打气:“哥哥,这次再拿个第一名回来,你就和段将军并称汴京双璧了!”
沈逢失笑道:“就是武举状元,那也不能和段将军相提并论吧。”
段家亦是将门世家,不仅满门忠烈,底蕴深厚,更是天子近臣。这一辈里有许多个段将军,但年纪相仿能和沈逢并提的,只有一位,因是太子伴读的缘故,不曾进武学,前些年已去了边关,因功累升到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了。
二十多岁的将军,谁不赞一声少年英才。沈逢就是过了殿试授职也拿不到将军的名号,还差得远。
沈遥哼哼道:“本朝头一个的武三元,怎么不能并提?”想了想,又疑惑道:“不过哥哥,为什么阿爹不也让你直接从军呢?有这上学科考的功夫,你都能和段将军一样了。”
沈逢道:“官家开办武学,自然是起着吸纳更多子弟进学的心思。为人臣者,我们沈家当然要做个表率,你看段家小一辈不也都进武学了。”
正说着,车马已行到了宣德门外。科考殿试在集英殿,武举也在同一处,沈逢要在宣德门外的官署先验了通过省试时发下的省状、检查随身有无夹带,待时辰到后,便与所有参试人一同进入皇城,再进行一轮搜身检查,才到集英殿面圣。
殿试考校弓马和策问,先答完了策问,才开始阅视弓马武艺。考完所有内容便即刻开始阅卷定名次,沈逢他们要在宫中一直等到结果出来,于崇政殿登殿受敕,唱名赐第,最后便是一甲打马游街。
这一轮程序经过前两次武举后的完善,已经同科考相差无几了,武举进士也越来越受到京中百姓的关注。今年东华门外主街两旁的酒楼更是史无前例地被订满了临街雅间,万人空巷,只等着熙宁十三年的武举进士新鲜出炉。
他们在官署外停下,沈遥翻身下马,接过沈逢的马缰,把两匹马牵给仆从。裴秀也从车里出来,含笑拍拍他小臂:“旗开得胜。”
沈遥跟着道:“马到成功!”
沈逢揉揉沈遥发髻,朝她们扬眉一笑:“阿娘,阿遥,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罢。”
他挥挥手,转身走向大门,向门口卫士出示省状之后,便被领着走了进去。
裴秀看着沈逢的背影进了官署,朝沈遥笑道:“走罢,我们去潘楼去。”
殿试由天子主考,不必回避,沈未今日一早便去了枢密院点卯,晚些时候也是要到集英殿观礼的。沈遥和裴秀便早早在东华门外视角最好的潘楼定了雅间,要第一时刻收到武举的消息。
到得潘楼,崔道蔚并母亲荀夫人已等在雅间。沈遥同崔道蔚交好,沈家便跟崔家也有了些往来,这次等放榜便约好了一道。
互相见过礼,裴秀同荀夫人闲谈起来,沈遥也和崔道蔚坐到一边,笑道:“没想到你也会来看武举放榜。”
崔道蔚扬眉道:“就等着听你兄长第一手的殿试消息了。”
崔五娘不但文才过人,是汴京书院一等一的头名,在治事斋的成绩也是一样的出众,策问常得博士赞赏。沈遥一看就知道她是又来了兴趣,失笑道:“好好,一定叫我阿兄把过程仔仔细细说一遍,不满意不许走。”
她们正坐在窗边,往下望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相较于科考,武举目的在于简拔将官,因而殿试人数并不如科考一般多。这一次武举通过解试的人数不过一百,殿试更是只有三十人,算算时间,应当不必等很久便可出结果。
放榜就张贴在宣德门外,时间渐近,街边茶坊酒楼的人也陆续开始多起来。崔道蔚漫无目的地扫了一眼人潮,随口道:“这一次殿试声势不错,官家正想着扩大武学,一甲的授官肯定不会差。”
“是吗?”沈遥喜道:“一个从六品跑不了了?”
崔道蔚:……
“你怎么不去做梦呢?”她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科考一甲入馆阁为编校,都最多一个正八品下。刚进官场就想做六品官,做梦都想得美。
沈遥撇撇嘴,也没太失望。能从武举入仕本身就算不错的起点,沈逢是实实在在有本事的人,就是芝麻小官,也能凭自己升上去。
就是……
崔道蔚看她原还兴致勃勃地朝外望,忽然就低落下来,垂眼去看桌上的茶,不由问:“怎么了?”想了想,又试探道:“……觉得不好?放心罢,如今官家越来越重视边关,朝中打压武将的情况已少了许多,你阿兄又是考上来的,日后肯定青云直上。”
“没有,不是这件事,”沈遥闷闷地说,“我就是想起,蔚娘……明年你也要结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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