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总归有因有果,有结论势必有论据;而小宛得出这一结论的最直接论据就是,九月二十的那个本应是洞房花烛夜的夜晚。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晋王陛下将日子订在九月二十是为了照顾她的某些不便言说的原因;后来,连她自己也这样以为,毕竟他待她实在可以称得上非常好,而她目前所能够配上这份独一无二的好的,只有她的颜色了。

    那个夜晚,人散后,一钩月冷冷地照着沧海殿,汉白玉砌成的阑干石阶在深沉夜色里反射着疏冷的白,琉璃瓦间或折着月光。

    夜凉如水。

    空旷的殿前立有十来位锦衣宫人,手持羊角宫灯分立殿门两侧,暖黄灯光时明时灭。

    秋夜里不时有蛩声寂鸣。

    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姬昼牵着她踏进沧海殿的门槛,她抬眼好奇地打量着,只见殿内布置和民间男女新婚的时候并无差别。

    喜幛结挂在梁上,高案上燃着手臂粗的龙凤双烛。

    烛光在低缓地跃动,跃在他的眉眼之间,连带他整个人也像一枚暖玉,晕有醉人的暖意。

    他牵着她的手就停在了前殿,她的目光抚过四曲白玉屏风上所绘制的一树墨梅,又抚过角落立着的一人高的双鱼青花瓷瓶,她知道这些看似寻常的东西实际上都价值不菲。

    玉案上摆着一只海棠树状的笔架,几支紫檀毛笔挂在棠树枝头,尤其地新奇有趣。

    她想,以后要是需要演个什么生气了砸东西的戏码时,她可怎么下得了手砸这些啊?她心里摇了摇头,心想还得去购置一批砸得不心疼的东西进来。

    姬昼牵着她停在了西殿,西殿是日常起居之处,也便是今晚名义上的新房。

    小宛虽然心宽,但也不能够称作毫不紧张的,所以身处这绮帐红罗间、烛光笼罩里,她的手心都有些出汗,也不敢抬头去看姬昼。

    姬昼低下头,眸光里闪着些微的光盈,靠近了她。

    她以为他会像那个夜晚一样,要亲一亲她的唇,所以心跳得如同擂鼓。

    可是他却是微微一笑,轻轻在她耳边说:“爱妃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我还要前去给母后请安。”

    她诧异地抬眼:“陛下要走?”

    “政务繁多,孤得空再来看你。”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扶了扶她发间一支摇摇欲坠的步摇。

    他已经转身就要走,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勇气拉住他的袖子,他回过头的时候,眼眸里一闪而过了什么,似乎是沉冷不耐的目光,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下一刻他的眼里又盛满了温柔缱绻。

    他像在询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想,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吞了吞口水,鼓足了勇气,说:“陛下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她期盼地望着他。

    他的唇边笑意仿佛快要冻结住,眼里逐渐地结了冰芒,小宛拉着他袖子的手下意识便松开了。

    她不想做惹人厌烦的人,何况,她的任务也不能过早地失败。

    所以她很懂事乖巧地点了点头,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陛下政务繁忙,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我也困了,我先睡了……嗯……”

    白衣青年这才笑得更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等他走了以后,她转过身,仿佛真的很困一样拿手掩了掩嘴,站到高几上一对红烛跟前,拾起宫人早就准备好的金剪刀——大约本是用来剪发结同心的——兴致盎然地去剪红烛的烛芯。

    她剪得很专注很认真,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前儿我说的要栽在院子里的海棠树,栽了么?”

    觅秀从门外转进来,却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回姑娘,内务监已经拣了几株开花繁盛的海棠树移栽过来了。”

    她说:“要是春日里就好啦,可以举着红烛去院子里夜照海棠。

    觅秀闻言,声音低了低,说:“姑娘怎么……”

    她侧过身子看向觅秀,觅秀把头低得很低,她猜觅秀应是责怪她怎么都不上心,没能把陛下留住。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觅秀,咱们也有咱们的命数。”

    觅秀怀疑姑娘抄经抄多了。

    她偏着头想了想,她人生里大约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洞房花烛夜,只有她一个人,真是怪可惜的。

    不过……,小宛也未必真的很难过。今日只是一个日子,是她的生命里,一个普通的日子罢了。

    因为,这日也不是与她喜欢的人的洞房花烛夜。

    她蓦然想起另一个男人,正如姬昼此时想起另一个女人。

    她与那个男人,也许是无缘了。自己所能为他做的,就是在这深宫之中,……听太后的话,助他挣回江山。

    也不知姬温瑜和薄云钿的婚事在什么时候,应该也快了吧。

    只不过他不会像他的哥哥在成亲的夜晚撂开她一样撂开薄家的姑娘,谁让薄云钿姓薄,是他母亲的亲侄女,是钧武侯的掌上明珠。

    她想到他以后的温柔都是留给他的妻子薄云钿的了,心中止不住地失落,剪烛花的动作一个偏差,剪刀划破了左手无名指。

    “嘶……”她低呼出声,转身去找药,觅秀见状连忙心疼道:“姑娘怎么还把手指头弄破了……这,这大喜的日子……”

    她垂着眼,说:“我记得姑姑给的药还有一点儿的?觅秀,你收在哪里来着?”

    觅秀翻了半天,没翻到,急道:“啊呀,好像落在谧园了……姑娘,奴婢去太医院问问,……”

    小宛点了点头,自己去扯了点布条裹上。

    对寻常人来说,这点小伤口也算不得什么,但偏偏小宛不一样,她的伤口出血特别厉害,总是很难止住结痂。所以不一会儿,裹着手指的布条就染红了。

    也不知三年前心上那道伤流了多少血才止住——想到这里,小宛总是很庆幸姬温瑜那时候能救了她,让她可以活下去,哪怕这是偷生也好。

    觅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小宛没有什么睡意,就坐在床上等着她。床上铺着大红绣鸳鸯戏水的锦被和褥子,罩着一副烟雾红纱,上绣着翩翩蝴蝶。

    她便打量着那些活灵活现的蝴蝶。

    “姑娘,这是太医院正给的雪砂膏,说这能止血结痂,还能怯除疤痕。”

    小宛心头一动,给自己手指抹了抹,等半夜三更里,又爬起来悄悄地解开衣裳,在心口处也抹了抹。

    希望这样丑陋的疤痕早日消除掉,——她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的。

    涂完以后,心口上冰冰凉凉的,她又仰身躺下,不久便睡着了,无梦而眠。

    第二日一早,姬昼先去上早朝,散朝后如约来到沧海殿。

    他着了一袭玄底金线绣五爪螭龙纹的王袍,气派非常,衬得他容色威肃正严,与昨日那般温润风流又大不相同。

    他连一个目光都那么正经,搞得小宛觉得自己好像很不正经。

    她暗忖,自己挑来挑去挑了件喜庆的衣裳,是不是很不对劲,不合礼啊。

    她还是以民间男女成婚的习俗来想,晋国的民间新娘子新婚头三天都要穿红袄子,戴大红花,腮上抹红胭脂,嘴唇也要涂得红红的。

    她千挑万选选了条银朱地绣牡丹纹的裙子,因为牡丹喜庆。又很自作主张地给腮上抹了抹胭脂,显得红扑扑的气色好;再是戴了朵红绢花。但现在看来,跟他站在一起是不是显得很土啊……?

    她缓缓打了个问号。

    姬昼的目光一只含着些许笑意,她知道他很有礼貌,就算自己很土也不会指出来的,所以她背着姬昼低声去问觅秀:“我今天,是不是很土啊?”

    觅秀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姑娘这样美,怎么会土呢?”

    她有些不自信,又去问寻音:“寻音,我是不是很土啊?”

    寻音也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姑娘的确很美,那个,叫什么……哦,艳光四射!”

    她还是不自信,揪了揪腰上系的银铃铛,这时,姬昼回过头来,忍笑道:“爱妃听过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么?”

    小宛歪了歪头,表示不知。

    姬昼将故事说了一遍后,小宛立即红了脸,心中把寻音和觅秀骂了一顿,什么不土,分明是土死了,姬昼心里一定在笑话她呢,还特意说这个故事来暗示她。

    小宛瘪瘪嘴:“觅秀寻音之美我者,私我也。”

    却听姬昼微笑着拉起她的手,道:“非也。邹忌那是自负,爱妃却是……难怪坊间传言,‘靥生棠烛之艳,眉画远山之长’。”

    小宛嘟了嘟嘴:“陛下之美我者,亦私我也。”

    姬昼的眼中,她的确是艳光四射,宛若春日融融里,海棠花事方盛。

    世上没有艳俗的颜色,再艳俗的颜色,也配不上她的容颜绝艳。

    他喉头一动,忽然有亲一亲她这粉嘟嘟的脸颊的心思。

    不过他忍住了。

    “咱们走吧,太后想必……也等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宛倒是侧了侧头,觉得急了的似乎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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