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沙在那一刻如同吞天彻地的巨浪一般朝山下冲去,所到之处真如洪水猛兽,生灵在它的面前只能作为依附者,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陛下!不能再上去了,快跑啊!”一个士兵拉住了庞培,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往上跑了。
庞培看了一眼一侧的泥水,心上出现了一刻的动摇。
只要被这些泥水吞没,他的生命将会在一瞬如同那些被卷进去的树木一般枯萎,由不得他。
什么功业,什么荣耀,就全部都要化为乌有了。
“啊——”
突然,头顶喧闹的逃命声里传来一声惊呼,庞培对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致于他立刻就抬起了头。
奥古斯都,坠马了。
他周围的士兵都是行省的兵马,不像王宫的士兵那样忠心耿耿,在他坠马之后,都只出现了一刻的犹疑,有的甚至一刻的犹疑都没有,就纷纷从他身边越过,向下冲去,不在奥古斯都德身上踩上一脚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仁慈。
庞培看到奥古斯都坠马之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倒在一棵树上后终于停止了滚动,但是似乎也由此伤到了身体,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他一个瞎子,看不到前路,只能靠着听耳边马蹄声变小的方向走,走两步就能被脚下的草丛绊一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看到他的神色变得慌乱了起来。
庞培猛地一把挥开了身边侍者的保护和拉扯:“不要拦我!”再度夹紧马腹向前冲去,从山上下来的罗马士兵一波波地经过庞培的身边,就只有奥古斯都,一个人摸索着,晃晃悠悠地往下走。
庞培一咬牙,越发夹紧了马腹,马儿爬得更快了些,这一回,运气好,马匹没有再踩空和滑倒。
“奥古斯都!手给我!”庞培大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庞培冲向奈特的一瞬,奈特只愣了一瞬,就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伸出手去。
啪——
两双手在细雨中交汇,带着强有力的一拉,像是将自己的生命力也借由这一握注入奈特的体内一般,庞培抓住奈特,将他拉回了自己的马背上。
马儿回程,以更快的速度往山脚下跑,时不时还会踩空,庞培抱着奈特,也会时不时有几下觉得人都要失重落地的恐惧。
耳边再度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庞培知道,那是第二波山崩来袭的征兆,不晓得这次是哪个方向的山崩,很想回头确认一下,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抱着奈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
此时再回头已经没有意义,是生是死,就看老天愿不愿意眷顾他庞培了。
庞培低下头,看到了紧攥住他衣领的奈特,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焦距没有光,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是此时的庞培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浓浓的恐惧。
奥古斯都在恐惧,而他庞培,是此刻唯一能称之为奥古斯都救命稻草的人!
脚下的马儿不停,渐渐地,庞培超过了一群靠步行下山的罗马士兵,又追上了尾端的骑马的战士,再向前,他的士兵在前方朝着扬着手。
到了,到了,就快到了!
“快跑!横着跑!”
前方,领头的一个士兵朝庞培做出打横跑的手势,庞培不甚理解,但是那一刻,求生的欲望浮上心头,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人生来的求生直觉帮了他一把。
他听了那士兵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跑,而是越过一堆难走的草丛,横冲过去,树枝打在他的脸上,划伤了他的面部,更让他总不能看清前路,他忍着这样的不适,一刻不敢停地继续向前跑,等到前方柳暗花明,浮现出光的一刻,一堆泥沙自他身后呼啸而过,以摧枯拉朽之势吞掉了他行进路上的一切阻碍!
庞培坐在马匹上,惊恐回头。
就只差,那么一点儿而已。
马儿的后脚上甚至还粘上了溅上来的泥沙。
马儿脚步不停地继续向前,又带着庞培冲出去好远,一直确定到了安全之地,庞培的瞳孔还在颤动不止。
脱险的那一刻,周围士兵的欢呼声几乎要引发另一场山崩。
有人被卷入了泥沙之中,他的战友望着尸体都无从找起的泥沙哭号。
士兵们冲了上来,询问庞培的情况。
“没事。”庞培说着,视线落在了方才给他指路的那个士兵身上说,“多亏你的指路,我才能够躲过一劫。”
那士兵有些诚惶诚恐的挠挠头:“没,是陛下您福大命大,本来你刚刚要带着罗马国王往下逃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叫,让您打横逃,可当时太乱了,您没能听到。我应该早点说的。”
“无事,你救了我跟奥古斯都一命,这是天大的荣耀,回去找队长领赏吧,这是你应得的。”
处理完这事,庞培这才低头,望向始终被自己紧紧搂在怀里的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按着他的腹部,浑身都瑟缩着,颤抖着,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冰雨中,庞培心想:诸神保佑,还好他来了。
“伤到了?我看看?”庞培将奈特抱下马,查看他的伤势,奈特也就由着他摆弄。
“没事,只是有些淤青。”庞培又按了按奈特腹部的淤青处,见奈特瞬间皱起眉头“嘶”了一声,庞培又问,“也有可能伤到骨头了,总之这阵子先别乱动,好好养养。”
奈特点了点头。
说完,庞培就要转身去安置自己的士兵们。
“哎——”
就在庞培转身的一瞬,身后传来奈特的一声极轻的叫唤,庞培转过身,又见奈特望着地面,不说话了。
庞培笑了,主动开口问:“你还有没有话想跟我说?”
奈特终于嘟囔着开口,说:“这次,谢谢你。”
庞培眯起眼睛,笑意更浓,望着低着头的奈特,一瞬间生出一分想要揉揉他的脑袋的冲动。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危险了,忍了下来,转身走了。
打点完一切,庞培才进了营帐,去见奈特,奈特缩在营帐一角,闭着眼睛,看起来郁郁寡欢。
“看起来你这阵子过得不怎么样啊,那些士兵都不救你就跑了。”庞培坐到奈特的旁边说。
奈特没说话。
庞培又说:“有没有想过交代自己眼睛的事,至少不用再伪装,会比现在过得舒服很多。”
奈特还是没说话。
庞培自知自己说的话奈特不爱听,还会揭自己的短,便又转移了话题,说:“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路也堵了,要不然你来我迦太基避一阵子吧。”
奈特仍旧不说话。
若说先前是因为自己说的话奈特没一句爱听的,所以他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奈特还是不说话,庞培终于察觉出蹊跷来了,他转头,望向奈特,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庞培伸手,抚上奈特的额头,烫得庞培立马缩回了手,连忙朝外喊:“快来人!叫医生!你们的国王生病了!”
一阵闹哄哄后,医生也来过了,也给奈特敷了药,奈特也在庞培的安置下睡着了。
本来有别人守夜的,但是庞培怕奈特高烧太严重烧坏了脑子,自个儿决定留下来照顾奈特。
半夜的时候,奈特的烧起得更严重,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吸气的时候的声音就跟外头的狂风似的,听的人心惊胆战,庞培吓得不行,给他换了好几个冰毛巾,一直折腾到将近天亮,他的烧这才退了一些。
天亮时分,庞培自己也是累得不行,打算睡去了。
他望着眼前人渐趋平静的脸,不禁会心浅笑。
遇到一点大事就会生病,其实是个十分脆弱的人啊。
可这样脆弱的人,那时候却能顶得住庞培的折磨。
实在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人。
就在庞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睡梦中的奈特突然皱起了眉头,庞培见状,又有些后怕地上前去探奈特的额头。
这一下,突然被睡梦中神志不清的奈特抓住了手。
本就有些发烧的身体,再加上在被子里捂了许久的体温,再抓住庞培手腕的一刻,庞培只觉得手腕烫得不行。
奈特开口,叫道:“救命——”
庞培笑了,眼神都变得柔软,俯下身来,坐到奈特床边,说:“没事的,已经安全了。”
可是睡梦中的奈特还是不放开庞培的手,他似乎做起了噩梦,怕得不行,不断挣扎着身体,眼角甚至流下泪来,庞培见状,就伸手抚在他的额头上,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有我在呢。”
或许是因为那句话,又或许是因为庞培安抚人心的那只手,奈特渐渐变得平和了下来,末了,他低声呢喃了一句:“安东尼——”
那一刻,庞培的目光都变得森寒。
庞培走出营帐,初冬的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望着头顶的新日,眼神比清晨的白雾还要寒冷,他对士兵说:“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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