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紧锣密鼓的忙碌下, 很快,一份详细的资料被呈上了陈晏的案头。
根据搜集来的资料看,这萧兰坊是池陵一地最大的青楼。能够出入其中的, 都是一流世家的子弟门, 或者是掌握要权的官员。
顾凭想, 光是借着这些人的关系,这个萧兰坊对于汝州这一带的各路消息,应当也是极敏锐的。
要知道, 这些世家权贵们, 本身都是有专门的渠道去打探各种消息的, 有了他们做眼目和耳朵,萧兰坊对池陵的风吹草动, 只怕更为警觉。
他想了想, 道:“最好还是能进去摸一摸它的底。萧兰坊最近有没有什么盛会?”
甘勉:“十日之后,萧兰坊内有一场花集。”
顾凭点点头,转向陈晏,认真道:“殿下, 这件事交由我出面,怎么样?”
陈晏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 他一想到那日在街上, 那些人看向顾凭的那异样火热的目光, 就觉得不喜。尤其是想到顾凭进了萧兰坊这种地方,免不了要与人饮酒应酬,光是想想那些要往顾凭身上贴的皮肉和目光, 他的眼就黑沉了下来。
赵长起的眼角抽了抽。
哎,殿下什么都好,就是醋性太大了。
这句话, 他在心里转过多少次了,但每次都憋住了没说出来。
……没办法,他还想看见明天的太阳呢。
沉默中,甘勉上前一步,严肃道:“属下认为,顾凭所言有理。”
见他开口,赵长起咳了一声,也道:“殿下,顾凭的确是我们中最适合出面行事的。”
别的不说,他们这些秦王心腹,都是跟着陈晏百战沙场的。就算再刻意收敛身上的气势,那提刀饮血的杀伐之气,还是没那么容易完全给藏住。他们这样的陌生面孔,又是这样的气场,突然出现在萧兰坊,很难不让对方生出警觉。相比之下,这种场合若是由顾凭出面,那就自然得多了。
陈晏道:“好。”
他拨了两个护卫:“跟着顾凭,无论何种情况,必须寸步不离地确保他的安全。”
两人齐声应道:“是!”
走出书房后,顾凭想了想,招来一个人:“十日之后那场花集的帖子,想办法拿到一张给我。”
那人正要转身去办,却被顾凭叫住了。
顾凭又沉吟了一会儿,交代道:“不必动用暗部的势力,让你的人就在市面上打听。”
那人一愣:“大人,这萧兰坊的帖子是不外流的,只供给特定的家族或个人。就算是一流世家,也只能得到一两张。便是身在世家,那些也不受家族重视的普通子弟,也是拿不到的。若我们只在市面上搜寻,怕是很难找到。”
顾凭没有多解释,只是道:“试一试吧。”
接下来的几日,那护卫就带人四处打听着,看有没有什么能弄到一张萧兰坊花帖的门路。
萧兰坊的花集盛会闻名千里,顾凭如今扮成一个从外地来的富户,想要弄张帖子去见识一番,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因此,在顾凭的授意下,那些前去打听的护卫并没有刻意掩饰什么。
就这样四处打听了六七天,还真让他们寻到了一张。
护卫将帖子呈给顾凭:“大人,这张花帖说是以前为汝州的一家大户所有,但那个家族的靠山倒了台,他们又得罪了几个新兴的势力,家业便衰败了。这花帖也流了出去。”
“是吗。”顾凭拿起花帖,微微一笑。
护卫一怔:“大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顾凭勾了勾唇,“我就是觉得挺巧的。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错。”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容清浅,那语气完全称得上温柔。但也不知为什么,护卫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有点想打寒颤了。以往他有这种感觉,还是陈晏似笑非笑的打算杀人的时候。
第三日傍晚,顾凭坐上马车,准备出发去花集。
一上车,他就愣住了。
陈晏居然也在里面。
……不但坐在里面,而且还作一身普通护卫的打扮。面上带着一枚面具,遮住了大半的容貌。
不过说真的,就算遮了脸,光是看那露出来的线条凌厉完美的下巴,他也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卫。
这个人,是打算扮成他的侍卫,跟着他一起进青楼?
顾凭打量着他,忍着笑。忍了一会儿,他又不想忍了。
他凑近过去,小声叫他:“陈晏。”
陈晏抬起眼,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顾凭认真地道:“就算是去喝花酒,我也不会左拥右抱的。真的,你不用担心。”
他的语气,那真是很诚恳。
但是,因为太诚恳了,怎么听,怎么像是一种嘲笑。
陈晏手一用力,狠狠将顾凭压在车厢上,恼怒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车厢被撞得发出了一声闷响。
外面,赵长起的脸不由自主地皱巴了一下。
早在顾凭说要亲自去萧兰坊摸一摸它的底细的时候,他就知道,殿下没那么容易放心。所以,前日午后,殿下将他召过去,让他今晚乔装成护卫,陪着顾凭一同前去时,他也就想着,那去就去呗。
但是,他真的没想到,殿下居然自己也要假扮成顾凭的侍卫!
堂堂秦王,给人做护卫!
护卫!
这要是传出去,这要是传出去……
传到那些朝中老臣耳朵里,殿下以后还怎么以威服人!
想到这里,赵长起的脸更皱巴了。
马车徐徐行过三条街。
赵长起轻咳一声:“大人,萧兰坊到了。”
顾凭下了车,赵长起走上前,将花帖交给一个美婢。
那美婢屈身一礼,柔声道:“请郎君随我来。”
她带着顾凭一行人走进了园子。
这园子,真应了那句话: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叠石廊亭的每一处,都精美得如同画笔描摹,但又自然得宛如上苍造化而生。
走着走着,顾凭察觉到了一丝古怪。
这美婢带他们走的小道,虽然看起来平平常常,但好像是暗合了堪舆之术。
顾凭以前待在秦王府后院的时候,看过一些兵法书籍,陈晏也曾指点过他几句。所以他对古今阵法算是有所了解。
这个园子,竟有点像是前朝一个著名的由九宫八卦和五行生克演化出来的阵法。
只是那阵法早已失传,只留下了残阵图。
这园子的布局,像是它的变阵。
顾凭微微转过眼,对上陈晏的目光。
目光一对,他就知道,陈晏也看出来了。
这个萧兰坊,居然在自己的园子里布了一个阵!
顾凭想,也不知道这个阵是谁布下的。要么是萧兰坊幕后的主人自己便是个易学大家,要么是他能请得动一个当世罕有的易学高手。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人的来头都不可小觑。
前面,领路的少女分花拂柳,一边时不时同顾凭介绍一两句坊内的景致。
大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他们出了廊道。
眼前骤然一亮,无数盏灯火散落在流水叠石上,那时明时暗的灯火璀璨却不灼眼,放眼望去,真的像银河坠落。配上那时隐时现的流水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洞箫缠绵幽幽的调子,直给人一种如登天上的飘渺感。简直是不似人间。
领路的美貌少女停住步子,缓缓转过身。
星子般的灯火下,她的柔嫩的身姿和靡丽的容貌,完全地展现在顾凭面前。
这是一个罕见的美人。
对上顾凭的目光,那少女长睫动了动,忽然向他走近了一步:“郎君可要更衣?”
更衣?
她的笑容浅浅,那意思却不容错辨。
还没等顾凭说话,那少女伸手柔柔地攀上了他的左臂,身子软若无骨地倚了上来。
她勾起顾凭的手腕,将它带到自己纤细得不堪一握的腰肢上,软软地道:“郎君是第一次来这儿吧,实则从郎君踏入萧兰坊的第一步起,每一个郎君看见的人,都是你的。”
她轻若耳语地道:“我也是。”
“郎君想要么?想要多久都行,想怎么玩都可以。”
说着这么直白的话,她的眼神却是无比的纯洁,那双含水又含情的眸子,就那样盈盈欲滴地注视着顾凭。
顾凭道:“不必。”
说完,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远处,几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们。
一个人低声道:“这人面对清娘,目光连动都不曾动一下。莫非他好的是男色?”
实际上,像清娘这样的姿色风情,虽说是很出众,但是对那些见惯了美色的大权贵来说,见到她不为所动也是正常。只是据这些人所查,顾凭不过是一个富商,并不是那些习惯了被绝色美人环绕的世家子弟。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就向别的方向怀疑了。
一人道:“再换几个人去试试。这人风姿当世罕见,清娘逊他远矣,他看不上也是正常。”
“男女都派去一些。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要把此人网罗进我们手里!”
几人齐声低应道:“是!”
……
顾凭走进了阁楼。
刚一进去,他的眼角就跳了跳。
实在是,这房内或站或卧,有七八个美人。而且是有男有女,各具特色的倾城美人。
如果是把刚才那个给他们引路的少女放在这些人身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把她衬成萤火。
顾凭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他来的。
冲他来的,倒也没什么。他今晚过来,本来就是想等着萧兰坊做点什么。
但是,陈晏也在啊!
刚才,那个引路少女往他身上靠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陈晏的手背已经绷紧了。
陈晏的性子,这些人不清楚,他却不能更清楚了。说真的,这天底下,很多人见过的活人,都还不如陈晏见过的死人多。对陈晏来说,别说是动动手收了这些人的性命,就算是把整个萧兰坊给除尽了,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想到这儿,顾凭调整了一下神情。
他的气质本身就带着一丝渺远,此刻微微冷着眼,就更显得不可随意亲近了。
房内众人都是精于察言观色的,一时间,竟没人率先来献殷勤。
但是,想到将他们派过来的大人交代的话,众人之中一个姿色最为出众的美貌少年缓缓起身,朝顾凭走了过来。
他跪坐在顾凭身边,优雅地执起一个酒壶,为他斟酒。
斟满一杯后,他浅浅一笑:“郎君请。”
顾凭端起酒杯,慢悠悠地放到唇边,却并没有入口。
在瞥了那美男子一眼后,他冷不丁道:“这酒里加了什么?”
在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在酒水里加一些助兴之物,那是很平常的。
美少年也把这事看得很稀松平常,含笑道:“是醉软红。”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注意着顾凭的神情。顾凭无论是姿态,还是问出这句话的语气,都无比的随意,但是他懒洋洋地端着那杯酒,却似乎并没有要喝下去的意思。
一时间,少年有些拿不准了。他垂下长睫,抿了抿唇,道:“请郎君赐酒。”
说罢,也不等顾凭回应,他突然倾身过来,就用这么一个几乎跪坐在顾凭腿上的姿势,像鸟一样轻轻叼住了顾凭的酒樽,仰着脖子,一点点饮尽了他杯中的酒水。
其实在风月场上,赐酒往往指的是唇舌相就,但不知为何,他不敢这样碰顾凭。
顾凭僵住了。
在他身后,赵长起已经不敢去看陈晏的表情了。
就在顾凭飞快地想着找个法子把这个美少年支远一点的时候,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揪住那个少年,狠狠一掀!
那美少年重重摔在地上,半天才直起身子,但一抬头,惊呼就哑在了嗓子里——
面前这个半蒙着面的护卫,怎么这么可怕!
来萧兰坊的贵客,随身带着几个护卫并不稀奇,所以一开始顾凭进来的时候,他只扫了一眼对方做侍卫打扮,就移开了视线。他却不知道,那是因为陈晏方才一路上,都有意收敛自己的气势。但是此刻骤然放开,那曾令得满朝文武都寂寂不敢多言的威压,哪里是他可以直面承受的!
美少年伏在地上,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离死亡是如此之近,巨大的恐惧下,他甚至连开口求饶都做不到。汗如雨下,浑身抖如筛糠。
就在这时,顾凭轻声一笑:“终于忍不住了?”
他就这么戏谑地笑着,伸手一拉,将陈晏揽到自己身旁,勾起他的下巴,在他面具下那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吹了口气:“一点小事,也值得跟我闹到现在……生这么大的气,我不是没碰他么。”
他叹道:“本来是想带你来玩玩儿。这地方你不喜欢,我们下次不来了便是。”
陈晏垂眸注视着他,半晌,冷冷哼了一声:“腌臜之地,有什么可来的!”
顾凭微微一笑:“嗯。”
竟是一副任他说什么都欣然从之的样子。
在感到周身的气氛不终于再那么冰寒彻骨后,美少年这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就看见,方才对他一直微微冷着眼的郎君,此刻正半拥着那个黑衣护卫,温柔哄着,还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原来,这个看上去做护卫打扮的男人,竟然是被这位郎君养在榻上的!
看上去,似乎还极为得宠。
按说他应该仔细观察一下陈晏的相貌,好在回去复命的时候能形容一番,只是,美少年真是被他刚才的气场给吓得狠了,连看也不敢往陈晏身上多看一眼。
顾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都下去吧。”
“是,是。”少年和屋内的一众美人纷纷退了下去。
退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顾凭正对那护卫柔声道:“要不要出去转转,我听说这萧兰坊的廊园颇有趣味……”
可以说萧兰坊自设计开始,就是为了供权贵们寻欢取乐的。它的廊园内,一亭一阁,就算是假山里也可以供人行事。美少年暗记下这句话,飞快地复命禀告去了。
陈晏垂眸望着顾凭。
萧兰坊内,并不只有酒里加了助兴之物,这房内的熏香也是能让人靡靡的。当然了,这东西并不是用来迷幻,只是作烘托煽情之用,不至于影响人的神智清明,只是会放大一些身体的反应。
顾凭看不见,他的眸光在烛火摇动下,蒙上了一层无法形容的迷离。那种清醒中透着一两分恍惚的神情,让陈晏慢慢地低下头。
他淡淡道:“是吗。”
本来这种药物,以他的耐力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仿佛不由自主地张开口,咬住了顾凭的嘴唇。
顾凭是真想出去走走。这房内的加了料的熏香让他很不习惯。
两人走出阁楼。
陈晏收敛起他的气势,整个人又变得像是一个跟在顾凭身后的贴身护卫。但他这个人给人的压迫感和冲击力太强,虽然遮挡了五官,他还是有意无意地让自己的身影落在阴影中。
他们顺着一条幽静的竹道走了一会儿,忽然,一个人出现在道的那头。
那是个体态微丰的中年权贵。跟他四目相对的刹那,顾凭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
那一瞬间,顾凭忽然有点想笑。
当初从暗部调来孟恩反叛前后延郡一带的资料时,中间有一份当时延郡上层官员的画像。
在那些画像上,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人。
……是你啊,王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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