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缓向前行进,  到了第二日清晨,一个护卫飞马来报:“殿下,余青戎过来了。”

    什么?

    顾凭立即直起身,  拉开了车帘。

    一旁,陈晏瞥见他的反应,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滚滚卷起的黄尘中,一支约有一两千人的队伍飞驰而来。那飘扬的旗帜,分明是昔日被收拢整编的十八寨残部。随着旗语打出,  队伍停在原地,只有最前面的一人一骑继续向他们冲过来。

    漫卷的黄沙和灿烂的晨光落在那道身影上,驰近他们的马车时,余青戎一把勒紧缰绳,  马前蹄扬起,又稳稳地落在地上。

    余青戎盯着顾凭,四目相对,他的唇角慢慢地扬了起来:“你没事。”

    在死遁之后,  这还是顾凭第一次同余青戎见面。

    之前在漳崖上,  顾凭没有跟他明说过自己的打算。虽然他感觉,余青戎应当是看出来了,但是至于他遁走之后要去哪里,走什么线路,  化成怎样的身份,  还会不会回来……顾凭一概未提。

    因为,  以陈晏对余青戎的关注,  他前脚失踪,后脚,陈晏一定会令人密切监视余青戎有无异样,  甚至针对余青戎的盘查审问也不会少。也是因为这个,虽然他明知以余青戎对南疆各地的熟悉,若是跟他一起遁逃,能省去不少麻烦,但他始终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他一个人消失,陈晏或许还真会当他死在乱军之中,但若是他和余青戎一起不见了,那陈晏势必会觉出不对。但是当时,他真没想到,陈晏会那么坚定地认为他没有死,不惜代价也要找到他。

    虽然只过去了短短月余,但再一照面,真是有种恍然之感。

    余青戎紧紧望着他:“你没事,真好。”

    顾凭跳下马车,走到他面前:“嗯,我没事。”

    他打量着余青戎,那衣袍上征尘正新,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战斗:“你呢,还好吗?”

    余青戎点点头,终于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向马车内拱了拱手:“按照秦王殿下的交代,我事先带人用沙袋堰住沙岭水口,果然,青君残部到了庞川,准备从沙岭口渡河,等他们下到河中时,我们的人突然拉起沙袋,水势汹涌,冲刷直下,那些渡河的人马中,十成中有三成都溺在河里。侥幸逃生的那些人,在被我们预先设好的伏兵截击了几轮后,十中又去其二。”

    也就是说,跟在青君身边的那些人,被水淹又遭伏兵之后,十个里面就折损了五六个?

    ……不愧是陈晏啊,竟然连青君退兵的路线都算到了。

    顾凭转头向车内看去,但车帘垂落,隔绝了他的视线。

    余青戎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同样,也是遵照殿下交代,那封密函,我看过之后就给烧了。”

    早在他过来的时候,陈晏就打了个手势,令周围的护卫都远远退了下去,而余青戎的声音,也低得只有他,顾凭和陈晏三个人能听到:“这次伏击是出自殿下之手的事,并没有其他人知晓。”

    陈晏淡淡道:“不错。”

    余青戎将该说的情况都说过之后,向后退开几步。顾凭收到他的目光,提步跟了上去。

    余青戎也没有带他走多远,只是停在了一处芳草摇曳的野地上。举目四望,半腰高的芦草在晨风中轻轻地招摇,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苍天底下,人世之间,离合聚散是最没有定数的,此时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余青戎:“你要回凤都了。”

    他们站的这个位置,离马车并不远,这样说着话,马车里的人也是可以听到的。顾凭向余青戎望了一眼。他想,余青戎应当是看出来什么了,所以不愿让他为难。

    对上他的目光,余青戎浅浅一笑,却是许久都没有说话。

    余青戎盯着远处熠熠的朝阳。那耀眼的光线,让他的眼睛不自觉眯了起来。

    半晌,他开口道:“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低,却极坚定:“无论发生什么,顾凭,你记住,我在这里。”

    ……这一趟,他其实没必要来的。伏击青君残部的战果,其实跟不跟陈晏交代都无所谓,不需要专门跑一趟。而且,不止陈晏知道,他也很明白,当今之势,他手下的十八寨残部,最好不要和陈晏有什么明面上的牵扯。这也是为什么陈晏调他去给青君设伏的时候,还要瞒住众人的耳目。

    但他还是来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他奔袭百里,也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顾凭点点头:“好。”

    余青戎深深注视着他:“你保重。”

    “你也是。”

    余青戎笑了笑,跨上马,两腿轻轻一夹马肚,那马就向前方跑了起来。千余名十八寨的残部随着他一同开动,不一会儿,他的背影就越来越远,成了滚滚黄尘中一个小小的黑影。

    顾凭转过头,这一下,就对上了赵长起的眼睛。

    赵长起拧着眉,朝他走过来,压低声音道:“我说顾凭,人都不见了你还看,你跟他的交情是有多深啊?我可告诉你,这一次,趁着南疆内里大乱,殿下令人在各行各业都安排进了我们的人手,还暗中收服了不少曾经横行南疆的势力。南疆如今十分之三四都被殿下控制住了。你可别乱来啊。”

    他这话,分明是听到了刚才余青戎的那句“我在这里”,所以特意上来警告顾凭的。

    顾凭挑了挑眉,小声道:“怕我再跑一次,来找余青戎啊?”

    他从赵长起身边走过去,懒洋洋地笑道:“赵将军,你真想多了。”

    赵长起撇了撇嘴。

    ……哎,他也不想这样的。就因为余青戎那一句话,他就上来这么正儿八经地告诫,他也觉得这样做有点太沉不住气,很有失他英豪男儿的气度风范。

    但是,这不是因为顾凭他本人前科累累吗!

    顾凭跑了一次,他被折腾得老了十岁不止,再跑一次,他真觉得自己等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干脆直接买个棺材躺进去得了!

    顾凭走回马车。

    陈晏瞥见他扬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怎么,看到你那个知交好友要升官了,这么高兴?”

    皇帝对招安的十八寨匪兵,本身就有任用之意。一来,十八寨所在的曲通山脉,正隔在颖安重镇和南疆腹地之间,这个位置很紧要。再者,在南疆这种山诡水异,民风与中原迥别的地方,这种匪类出身的兵,很多时候都比颖安卫那种从外地招募来的兵卒要好用得多。

    尤其是,朝廷还有意想消解陈晏在南疆的影响力。

    这个时候,成功伏击了青君残部的余青戎,就是最适合被扶持的那颗棋子。

    顾凭想,就算朝廷把余青戎这一支抬到能跟颖安卫平起平坐,他也不会太吃惊。

    ……陈晏会把伏击青君的任务交给余青戎,应当也是算到了这一步。

    顾凭知道。其实陈晏有很多人可用的。但他选了余青戎。

    选了这个既不属于他,也不忠诚于他的人。

    ——这么做,是因为他吧。

    因为,一旦余青戎在朝廷的扶持下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也就相当于他顾凭有了后盾。这个后盾,还不同于之前从暗部接手的那些人脉,而是真正独立于秦王一系之外的力量。

    若非如此,刚才听见余青戎说“我在这里”的时候,赵长起也不至于那么紧张。

    顾凭眨了眨眼,慢慢地伸出手,环住了陈晏。

    真奇怪啊,他竟然也会遇到这样的时候,明明是有很多话可说的,但忽然就词穷了。

    陈晏垂下眸,捏住顾凭的手腕:“这么高兴,都舍得给孤投怀送抱了?”

    他的语气,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带着一点讥嘲。

    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陈晏就是想,他放在顾凭身边的那些人,无论有多大的才干,本事,身手,地位,他们效忠的第一对象,也只会是他,而不是顾凭。但是余青戎,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他会全心全意地对待,那个人就是顾凭了。

    所以,他用了余青戎。即使他布下的那些暗子,随便哪一个抛出来,接下这伏击青君的任务,都能顺势获得朝廷的重用;即使这一次,他是拿着自己纵走青君的过错,在给余青戎铺路!

    陈晏钳住他的下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当初你准备死遁的时候,想过带着余青戎一起吗?”

    顾凭:“没有。”

    陈晏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一丝波动,他能看出顾凭没有撒谎,但也感觉不到什么安慰。

    他淡淡一嗤:“是怕事发之后,我会杀了他?”

    若是之前,听到他这么说,顾凭一定会想:自然啊,以陈晏的性子,若是他一个人跑也就罢了,但凡他敢拉着余青戎一起,陈晏是真的能当着他的面,把余青戎杀给他看的。

    但是现在,也不知为何,他望着陈晏那黑沉的眼眸,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丝不忍。

    或许这个人在他身边的时候,这颗心,也是时时刻刻都在不安的吧……因为他三番五次地想要逃离,因为他在自己的心外竖起了屏障,不让陈晏靠近,也不曾给过解释,因为陈晏从来没有从他这里得到过任何明确的承诺,肯定,安慰……

    只是,以陈晏的骄傲,再难受,他也不会说出来。

    见顾凭一直沉默,陈晏脸上的嘲弄之色更浓。

    就在他冷笑出声的时候,顾凭忽然在他怀中坐直身子,手指拢住他的肩头。

    “殿下,余青戎是我的好友。”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我心里,你和他不一样的。”

    陈晏僵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顾凭拢住他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墨发披流而下,微凉地划过陈晏的侧脸。

    半晌,陈晏哑声道:“你说什么?”

    顾凭轻轻道:“在我心里,殿下和这世上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他弯了弯眼:“所以,不要恼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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