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 就到了第二日的正午。
那个青衣少女有一次出现的顾凭面前,对他盈盈一礼。
顾凭跟着她走出院子,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站着一个高大的方脸男子。
他听说过,在青君身边有一个脸颊微方的手下,这个人曾经以青君的身份去与人接洽过,时至今日,那些自称见过青君的人, 还有不少人以为这方脸男子就是青君本人。虽然这不过是青君拿来混淆的手段,但也足以说明这男子在他身边,地位极其紧要。
顾凭坐上马车,方脸青年也跟着坐上来。他望了顾凭一眼, 沉声道:“得罪了。”
说罢,拿出一物塞进顾凭嘴里,又用黑绸紧紧勒住他的口唇。
马车驶出宅院,走到了街上。
时近正午, 街道人语声声, 说不上有多热闹,但也并不十分沉寂。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看,一切如常,时不时还有巡防的卫队走过。
但是, 这个时候还这么寻常, 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陈晏大兵将至, 讨贼令应当已经发了过来, 可是无论是青君还是外面手持刀剑的巡防卫,那举动都不见慌乱。顾凭想,青君难道已经控制了这里的官府衙门, 接管了一应城防军务?
他垂了垂眼。
一旁,方脸青年一直盯着他,见到顾凭从头至尾,没有一点想要制造声响引起外面的注意,或者干脆试图跳车而逃的动作,他的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马车停在城门楼下。
方脸青年取下封住他口唇的绸物,下了车。那些守在城楼口的卫兵看见他,齐刷刷收回手中的寒戟,让开一条道。
……果然是被青君一手控制了。
顾凭的心沉了沉。
他跟着方脸青年走上去,到了城楼中。
时正午时,灿烂的日光洒在深灰的地砖上,隐隐仿佛可见在光芒中飘落的微尘。
顾凭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青君回过头,慢慢地对着他扬唇一笑:“一日半,陈晏来得比我想得要快。”
他的声音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静静地注视着顾凭,那温柔仿佛空明的水波,能化在日光里:“看来没有三日了。顾凭,我之前问你的事,你想好了么?”
“嗯。”
“不改?”
“嗯。”
青君眨了眨眼,含着笑提醒他:“这次的决定,可不能反悔了。”
顾凭:“我知道。”
青君笑了笑,收回视线,这一瞥一回眸,他身上的温柔还在,却仿佛瞬息之间,就多了一丝渺淡的冷:“坐吧。”
顾凭在他对面坐下。
青君朝外远眺。他身上实在有种很绝尘的气质,令他即使坐在这刀剑寒光闪闪的城门楼内,即使那寒刃和甲胄微微的碰撞声,还有军靴踏在楼砖上的沉闷的声响,几乎一刻不停地绕在耳边,在这样的气氛里,他的神态还是只见飘渺,不见一丝急迫与戾气。
青君慢慢地转回头,望了顾凭一眼:“我原以为,陈晏那样的人,性子太霸道冷硬,手段又太杀伐残酷,你纵使待在他身边,也不会喜欢那种桎梏……原来,竟是我想错了。”
这话有几分调侃,又有一丝讥嘲。
这话,顾凭抬了抬眼,不想回应,只淡淡扯唇一笑。
青君道:“看见那烟尘了吗?”
烟尘?
顾凭望去,果然看见远方滚滚起了一地黄烟。
离得那么远,却还能被看见,可见那烟尘之大。
青君漫不经心地道:“冠甲军,加上东洲军,一共三十万人马……真是不得了。”
他有点讥诮,又有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等陈晏陈兵城下的时候,如果将你带到城楼上。这样用刀抵着你……他会不会舍不下心,就此退兵啊?”
——他终于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虽然,顾凭早已想过青君会用他来威胁陈晏,但是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他的心还是狠狠一紧。
他知道,陈晏是绝对不能退的。
南疆之战,他孤军直入沉谷,先是以一己之力平定南疆,后来又代帝王受降于颖安。顾凭之前死遁的时候就发现,关于陈晏勇略的各种传说,几乎已经传遍了南疆。想来在南疆以外,那风声也不会太小。无论这些是百姓自主相传的,还是有什么势力插手其中放出传言,陈晏现在的声望,都到了一个已经隐隐有些震主的地步了。
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犯错。
绝对不能。
因为他如今的势盛,令凤都朝堂上,那由几方势力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了。那些人一定会做些什么,来将这个局面拉回从前。
这个时候,就算陈晏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想尽办法找到他的错处,或者干脆制造他的错处。
而皇帝,无论是出于忌惮,还是出于制衡,对这个他总是疏离着的儿子,他是不会留情的。
……这就是青君的打算吧。
当他无法和陈晏硬碰硬抗衡的时候,就将陈晏扔给朝廷内部。从来自己人下刀,才最知道痛脚,知道怎么样最能断其筋骨。
怪不得,东洲军也出现在了这里。
这不会是陈晏的调度,只可能是青君放出消息,将他们引了过来。为的就是让豫王能顺理成章地揪住此事。若是只有冠甲军在此,便是闹出天大的动静,或许也能遮掩下去,但如果郑旸来了,见证了,那这件事势必会被捅出去。以豫王的手段,势必要将它闹得风浪滔天不可!
顾凭感到嗓子有些涩。
他饮了口茶,低声道:“何必呢?反正无论他退或不退,在青君的计划里,你总能全身而脱。”
青君的眼底闪过一抹好奇的光,问他:“我的计划是什么?”
顾凭:“狡兔尚有三窟,青君在此地数年,逃生的密道是一定准备好了。或许还不止一条。就算冠甲军将城池团团围住,也困不住你。”他淡淡道,“我在青君手上,生死已经注定了。就算陈晏退了兵,你们照样可以给我喂点什么药,或是干脆杀了我,再弃城而逃。这种人财两失的结果,陈晏也能想到。他不可能退兵的……青君,明知无用的事,你又何必白费功夫呢?”
青君似笑非笑。
他缓缓道:“我在南疆的布置,几乎被陈晏连根拔去……逼得我自断手足不说,连这远西城,我也不得不暴露出来。否则,我拖他不到今日。顾凭,就算朔阳城破那日,我也不曾如此狼狈。都被人逼得数年经营一朝尽废,连容身之所都快没有了,我怎么能不回报呢?”
“至于陈晏会不会退兵……”青君轻轻一哂:“他很看重你。虽然这份看重,能不能令他心甘情愿为你退兵,我亦不知。但无论如何,你死在他面前,且还是因为他,这件事,足够诛心了。”
他温柔道:“陈晏这个人,一贯心肠都是削铁如泥的,能为他添上一件痛彻心扉之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顾凭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青君这一计,真是毒到了极点。
陈晏如果退兵,那这个私自纵放隐帝幼子的罪名,足够让他在内部攻讦中伤筋动骨;如果不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顾凭被人残杀在面前,这恐怕就是一根难以释怀的刺。这根刺埋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君想动了,就会将它变成遗患。
青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注意到他脸上的神色后,笑吟吟地道:“顾郎不妨往好处想一想。你既然肯为他舍下性命,说不准他也会如此待你的。”
顾凭闭了闭眼,又睁开:“我不归顺你,并不是因为他。”
他道:“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凡是想要将这天下由乱世变为治世,让分裂归为统一的,无论是成是败,都可以称得上英雄。之前与陈王并争天下的那些人,葛博,秦祥,戚祯……虽然如今已身名俱灭,但在顾凭心中,他们都当得起一句英雄。”
青君定定地望着他,许久,扯了扯唇,低低道:“想说我乱了山河,是逆时之举,非英雄事?”
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正午的,艳烈到仿佛能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给照透,照破,照得无所遁形的阳光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苍凉和空远。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定定道:“顾凭。”
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方脸青年走进来:“少主,时候到了。”
陈晏已经逼近,他们要赶紧从密道离开了。
青君深深地望了顾凭一眼,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下来,向方脸青年身旁一个黑衣侍卫道:“如果一会儿陈晏真的退兵……”他的头偏了偏,但终究还是没有再看顾凭,只低声道,“不必伤他性命。”
那黑衣侍卫应道:“是。”
青君走了出去。黑衣侍卫走上前,对顾凭道:“请。”
顾凭被他带上城楼。
阳光真是烈,刺得眼有些睁不开。顾凭眯起眼,眼瞳里倒映出无尽烟尘滚滚的影子。
黑衣侍卫抽出刀,架在顾凭的脖子上,厉声道:“停下!”
陈晏盯着他寒光凛凛的刀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见顾凭那被刀压得惨白的脖颈上,仿佛浸出了一缕细细的血丝……这个人,如果在他面前,已经被他杀了无数次!
黑衣侍卫撞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胸口猛地一阵奇冷,不自觉松了松手。
陈晏做了个手势,军旗随之打出指令,千军万马同时勒停。
军鼓停住,万军寂然无声,长天厚土之间,唯有马蹄扬起的尘烟在静静地飘荡。
那黑衣侍卫扯着嗓子高喝道:“——我身边这位是谁,秦王殿下想必已经看清楚了!”
顾凭一袭白衣,立在城楼上。就算那吹毛立断的寒刃正抵着他的喉咙,他脸上还是一派从容宁静之色,风轻轻鼓起他的袍袖,令他看上去风流超然得不像是处在这生死一线的境地里,而是就好像在闲庭月下,安然地等着一个旧友前来赴约。
陈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一瞬,瞳心就红了。
赵长起纵马前行三步,厉声道:“顾凭是顾明成将军仅存的血脉,是陛下亲封的司丞!放了他,我们殿下可允你们活命之权!”
黑衣侍卫咧开嘴,放声大笑,大笑三声后,他喝道:“谢过赵将军好意了!可是顾司丞,不是我等说放就能放的!我们少主,与秦王殿下神交多年,也知道秦王的权弈攻伐之术,天下罕有敌手。他说,今日既是有缘,便与秦王玩上一局——”
“若是秦王肯退至榕城,这位顾司丞,我们自当原璧奉还;若是秦王执意进军——只要冠甲军往前踏出一步,我就只好来用顾司丞的血为这把刀开刃了!秦王殿下,落子勿言悔!选哪一条路,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顾凭感到那黑衣侍卫的手在细细地发抖。
想来也是,能直面陈晏放开的威压而不变色的,放眼当世,恐怕也没有几个吧。
榕城距离这个地方,大约有百八十里,一旦退到那里,想再赶过来,那就起码是一昼一夜。这个时间,足够青君将远西城内残留一些的线索,都给收拾得干干净净。
顾凭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望着陈晏。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受来。
大约……是尘埃落定吧。
这人生到头,怎么可能了无遗憾?但是,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来这一趟,回想起来,他确实也没什么好愧疚的。
这最后的一眼,他见到了陈晏。
也算有始有终了。
他牵起唇,对陈晏微微一笑。其实,如果可以给陈晏留下什么话,他是想要告诉他,这并非他的过错,只是人间世事,多有不可预料之缺。有时候,就算机关算尽,有些事也是强求不来的。比如长久,比如圆满。他虽然死了,却实在不想让这件事变成陈晏一生的暗伤。
可惜,话是留不下了,他只好就这么遥遥相隔着,对陈晏笑一笑。
刀刃抵在颈动脉上,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喉头就能感到那锋利的压迫。
顾凭闭上眼,沉了沉呼吸,正准备撞过去——
“顾凭,你敢!!!——”
陈晏暴喝出声,同时挽弓搭箭,那箭镞几乎包含着魂飞魄散的恨意,狠狠插进那个黑衣侍卫的胸口,穿破血肉,从他左胸直直贯穿出来。
那人长刀霎时脱手,锵然坠地——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其他守在一旁的黑衣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了,愣了一瞬后,他们纷纷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齐齐指向顾凭。
但是,为刚才那一幕所慑,他们虽然将顾凭围了起来,但是那刀还真是不敢碰到他的身体。
刚才那个黑衣侍卫中箭倒地的时候,一串血珠溅到了顾凭的身上。
他好像也惊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怔怔地与陈晏对视着。
陈晏的眼睛宛如烧灼,近乎疯狂地死死地盯着他,无尽的惊怒和戾气在其中翻搅着,痛得他如同剜心裂骨。他的眸子里猝然划过一滴泪。
那眼泪没入马的鬃毛里,瞬间就没了踪迹。
顾凭像是被打中了,浑身一抖。
陈晏盯着他,眸子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所有撕扯的爱恨都在锁着他,孤注一掷地锁着他。
他说道:“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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